创作于1977年的油画作品《占领总统府》
画家知道的只是历史的一角,甚至是一些假象,不只红色历史是如此,现代史上的某些事件也是这样。这正如修史一样,当代人无法修好当代史,当代画家画当代的历史题材画,吃力而不一定讨好。历史题材的绘画不是历史,是艺术,是画家通过自己的艺术构思,运用绘画的艺术语言,表现历史人物和事件,而不是客观地反映历史。
郑重
“厉史的真实和艺术的真实”,这是一个老问题了,50多年前就提了出来,主要是为了《蔡文姬》、《文成公主》、《武则天》和《海瑞罢官》等新编历史剧提出的。这个讨论延续了多年,但没有涉及到历史题材绘画问题。今天重提这个问题,我以为对当今的历史题材的小说、戏剧、电影、电视剧以及在电视台讲史的人,无疑都是需要的,对我们所讨论的历史题材绘画问题或许有参考价值。这次展出的是油画,而我对油画知之甚少,只能以中国传统的历史题材的绘画说说我的看法。
历史题材的绘画不是历史,是艺术,是画家通过自己的艺术构思,运用绘画的艺术语言,表现历史人物和事件,而不是客观地反映历史。
历史绘画与其现实性
无法看到古代绘画,但从器物的花纹上可以知道,商周时代,已经出现以神话传说为题材的历史画,内容多为黄帝、尧、舜及禹的征战、教民生产的故事。到了汉代,皇帝更加明确和重视历史题材的绘画,汉文帝和汉武帝表现得尤为突出,建上林苑、画古代圣帝贤后于宫室中,大到宫殿门壁之类,小到经史文籍,“无不可图写”。“或颂德业,或表学行,或扬贞烈”。魏晋时代亦是如此,画娥皇女英陶唐诸像,以为观瞻。曹植看了娥皇女英像,说“恨不得如此为妃”,又前见唐尧之像,说“群臣百僚,恨不得为君如是”。顾恺之画《女史箴图》、戴逵画《秦皇东游图》都是当时的历史画。郭熙《林泉高致》:“三代汉以来,君臣圣贤人物,灿然满殿,令人识万世礼乐。”唐代历史题材画尤甚,如阎立本《历代帝王图》、吴道子《送子天王图》。
历史题材绘画为现实服务,在古代就很突出。
古代蚩尤是南方蛮夷的首领,被黄帝打败之后,“遂画蚩尤形象,以威天下”。这是我们看到的最早历史画为现实服务的记载。我们现在能看到的古代器物或石刻蚩尤像,都是一个凶恶的魔道形象,样子很可怕,过去的门神画有的就是蚩尤形象。
《左传》记载商代历史题材绘画的政治作用:“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商代虎食人卣,台湾学者张光直考证就是蚩尤形象,对世人有着警戒作用。唐太宗向儿子进行“帝范”教育,让他们汲取以前开明皇帝的治国经验和昏庸皇帝的亡国教训,让阎立本画《历代帝王图》,把亡国之君陈后主画得唯唯诺诺的样子。在一张画上如何区别好皇帝和坏皇帝呢?有意思的是,画家用服饰的不同来加以区别。
唐代张彦远,总结历史题材及宗教为内容的绘画,在《历代名画记》中开宗明义地提出绘画的社会作用,他说:“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以忠孝尽在云台,有烈有勋皆登于麟阁,见善是以戒恶,见恶是以思贤”,已经按主题陈列了。张彦远还讲了历史题材画的长处在于:“记传所以教其事不能载其容,赋颂有以咏其美不能备其象”,他还引用了陆士衡的话:“丹青之兴,比雅颂之述作,美大业之馨香,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
正因为绘画有着“成教化,助人伦”的社会的及政治的作用,要求画家作画的时候要掌握:
画壮士,有奔腾之势,有激扬之态。
画王公,有神灵气,不似世中生人。
画士佛,有情势。
画恶人,尽现其态(当然是丑态)。
按照这样的要求,势必带来历史的真实与艺术真实的矛盾。用现在的话来说,都要美化或拔高。这样,首先就无法做到历史的真实。历史真实和艺术总是处于矛盾之中。
历史题材绘画兴衰多变
从绘画史来看,历史题材绘画的兴衰有着独特的规律,大体可以看出,凡王朝兴盛、社会安定,帝王就会重视提倡历史题材的绘画;相反,王朝衰微、社会动荡,历史题材的绘画就受到影响,如春秋战国时代,六朝时代,唐以后的五代。宋以后人物画衰微,更不谈历史题材的绘画了。这种现象和当时的思想背景有关。
春秋战国时代,诸侯争霸,礼贤下士之风泯灭,而才智之士的觉醒与独立,蔚然竞起,或为合纵连横之说,或倡坚白异同之谈。言论无拘忌,思想无束缚,三代理教的壁垒破坏无遗,各路诸侯都以“自大”为尊,不需要再去画什么历史圣贤作为民众的榜样。
南北两朝都有几个皇帝欢喜绘画,如宋武帝、齐高帝、梁武帝,不但欢喜,而且自己能画,梁元帝还写了《山水松石格》画论著作,在诸帝的提倡与推动下,画家辈出,绘画蓬勃发展,但所取得的成果不是历史题材的绘画,而是宗教画及山水画,宗教画华绮精巧,山水画冥思玄想,多出新意。宗炳在《山水序》中就说:“峰岫峣嶷,云林森渺,圣贤映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即使画中有前代圣贤的形象,也是作为山水的陪衬,作画的目的就是自我“畅神”,王微的《画序》强调的是“灵动”,“灵而动变者心也”。梁元帝《山水松石格》强调绘画艺术要“思逸”,“格高而思逸,信笔妙而墨精”。
绘画的功能变了,画家“自娱”是主要的,不再强调“成教化、助人伦”了。
随着“贞观之治”的盛况,唐代又把历史题材的绘画重视起来,敦煌壁画到了唐代是最辉煌的时期。敦煌壁画应该属于历史题材的艺术。如果说敦煌壁画还带有民间的意味,历史题材的绘画在官方艺术中占有重要地位,出现许多杰出的作品,如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吴道子的《送子天王图》、韩滉的《尧民击壤图》、孙位的《高逸图》。除了用历史题材的绘画为现实服务,还出现了为当朝歌功颂德的现实题材的绘画,如反映吐蕃派遣使者到长安求婚的《步辇图》、《文成公主降番图》、《秦府十八学士图》、《凌烟功臣二十四人图》和《职贡图》。唐朝历史题材绘画服务于现实的政治功能特别鲜明突出,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下,张彦远提出“成教化,助人伦”的理论也就不足为怪了。
历史绘画和文学的结合及其时代色彩
自宋以降,历史题材的绘画多从文学作品中来,是文学作品的“写意”之作,严格地说已经不能算是历史题材绘画了。常见的有《诗经》、屈原《九歌》《离骚》、曹植《洛神赋》、白居易的《长恨歌》及苏轼的《赤壁赋》等文学作品的写意之作。以这些文学作品为内容的写意画,历史的跨度很长,作者众多,如汉代就有画家画屈原的《离骚》《九歌》,曹植《洛神赋》从顾恺之开始一直到当代,白居易《长恨歌》从唐朝韩幹画《杨妃上马图》,中有钱选,张大千一直到刘旦宅等都在画,表现唐明皇和杨贵妃爱情故事的绘画就更多了。由于作者所处的历史时代不同,经历不同,画的虽是同一题材,他们所描绘的侧重点不同,立意不同,情调也不同。这就说明由于画家对作品有着不同的寄托,才有了不同取舍,倾注不同的情感。这也就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的块垒。也有的画家画历史题材,不一定都有什么政治理念或寄托,而是从美的理想和个人的兴趣出发。
这类历史题材绘画的历史真实和艺术真实的矛盾特别突出,如《洛神赋》一般画家都表现曹植与甄妃的爱情故事,但这件事的史实向来就是有争论的。人们所熟知的苏轼的《赤壁赋》写的是黄州赤壁,而不是三国鏖战之赤壁,白居易的《长恨歌》所写的史实,在唐宋时期就有学者提出质疑。如《旧唐书》所记,唐明皇幸临华清宫沐温泉必在冬季或春季,而华清宫长生殿为祀神的斋殿,不可能有“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即唐明皇和杨贵妃跪地海誓山盟的情节,还有“宛转蛾眉马前死”,有的学者考证杨贵妃是皇帝赐她吞金而亡,不是以后舞台或绘画中所表现的皇帝赐白绫自缢而亡。从艺术效果来讲,当然是白绫自缢更为美妙,感染力更强。《长恨歌》中另一句“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也是戏剧或绘画所关心的细节,而史实是唐玄宗所居的兴庆宫中,夜不点蜡油,常燃烛达旦。陈寅恪批注曰:“明皇自挑灯者乎,书生之见可笑耳。”但他又批注曰:“文人描写,每易过情,斯因无足怪也。”但这些并没有影响白居易《长恨歌》的艺术魅力。在历史的长河中,画家为什么对这些题材是如此欢喜,一画再画?
所谓历史的真实,应该是大的方面来说的,即不能把事物颠倒,把无说成有,把有说成无,把好说成坏,或者把坏说成好。这都是历史的颠倒。艺术的真实主要是画家的情感的真实,还有细节的真实,即人物的服饰、室内的陈设、家具、器物上的纹饰、屋宇建筑,等等,要符合时代色彩。
历史是成功者的历史,历史题材绘画也是成功者的绘画。古代的历史题材绘画,不管是描写古代或他们的当代题材,都是成功者的意识再现。但也有例外,项羽是位失败的英雄,但在太史公的笔下仍有着“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气概,京剧《霸王别姬》无论情感或艺术形式都给人以美的享受。朱元璋是位成功的英雄,但朱元璋的第一幅画像却真实地再现了他的体貌,脸是歪的,而且画满了麻子,此画现藏故宫(微博)博物院。明人笔记所载,朱元璋曾看到这张画像,采取了默认的态度,并没有把那位画家杀头,而且那张画还保留了下来,在以后的三张画像中,才逐渐把他的形象画得漂亮,有些慈眉善目了。1955年,毛泽东看了吴晗的油印本《朱元璋传》批语曰:“朱元璋是农民起义领袖,是应该肯定的,应该将他写得好一点,不要写得那么坏。”(苏双碧《吴唅传》,上海人民出版社(微博)1998年版第310页)以后,在历史读物中有关朱元璋画像的插图,又为他增加了几分英雄气概。
历史是成功者的历史,需要的是唱赞歌。这个怪圈不只是在中国,就是在西方也同样存在,贡布里希在《艺术发展史》“权力与辉煌”一节中就谈到了这个问题。不以成败论英雄,画历史画也应该如此。
对红色历史题材绘画的映照
1949年,在主流政治意识的影响下,画家们所画的红色题材的历史画也相当可观,有革命领袖、革命圣地、革命英雄人物,画种有中国画、油画、水粉画、宣传画以及连环画或版画。最有代表性的是《开国大典》和表现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的几幅画,其中的历史局限性是不容否认的。著名油画《八一南昌起义》,几位参加过南昌起义的国家领导人看了以后也认为和当时情景不符。
这个历史局限性不是画家自身造成的。画家知道的只是历史的一角,甚至是一些假象,不只红色历史是如此,现代史上的某些事件也是这样。这正如修史一样,当代人无法修好当代史,当代画家画当代的历史题材画,吃力而不一定讨好。
我们要以历史的态度对待这个历史局限性。据我所知,有的画过红色历史题材画家,经过拨乱反正,发现自己画的和史实有些偏差,羞于谈过去的作品,有的对过去的作品进行修改或毁掉。对画家来说,要以历史的态度对待自己过去的作品,既不要修改,更不能毁掉。因为这类画记录了历史。它所记录的不只是画家个人的思想认识,而是大众的思想认识,因为你的那张历史画曾为大众所接受,已经成为当时的共识。这说明我们的国家曾经有过这样的认识阶段。如果要还原历史的本来面貌,修正过去的认识,可以重画,或者留给后人去画。如油画《占领总统府》就遇到这种情况,画面上有进攻的解放军战士,地面上是一片狼藉,一位解放军战士登上总统府门楼,挥舞着“八一”红旗。后来,有直接经历此事者回忆,当时守卫总统府的国民党部队是和平起义,没有经过战斗,故此画所描绘的情景也不存在。但我认为这张画仍然是历史名作,没有失去它的价值。
特别是表现“文革”题材的作品,在政治压力的影响下,曾经画过某些作品的画家有“犯罪”之感。如《炮打司令部》对簿公堂的事件,作为原告画家否定这张画是他的作品,就可能是迫于这种压力才采取的如此行动。按照常规心态,一个画家发现自己的赝品多是一笑了之,不会有心理上的压力。
不可否认,“文革”灾难深重,但它毕竟有十年的时间,是中国历史进程中无法抹去的一个阶段。对表现这个阶段的绘画又分为两类,一是当时画的是现实题材,主观色彩很强,现在已经成为历史画,一是画家现在以“文革”事情为题材的历史画,应该具有客观性了。经过40年的沉淀,淡化政治,无论是前者或后者,都可以发挥它们认识“文革”历史的作用。“文革”画是历史,也是中国的一种特殊历史时期的文化,而且和中国传统文化在某些方面有着一脉相通之处,不能以不承认的虚无的态度对之。
现在艺术市场化,红色题材的历史画是否也可市场化?画家是跟随着历史走、按照艺术规律、充分发挥想像力自由创作,还是跟着主流意识走,在主流意识的框子里进行创作,抑或跟着市场走,画家为繁荣文化市场而创作?都是画历史题材所要面对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