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官显贵对紫砂器的热衷追求
至于在工夫茶区,紫泥壶与朱泥壶这两支系出同源的佳器,彼此之间的竞逐又是如何?从闽南一地历来出土的田野经验看来:自明万历起至清初应是以紫泥壶为主力,至清中期渐渐淡出;而朱泥壶则自清初渐增,过清中期以后达到全盛,并延续到二十世纪初。两者交叉重叠区隐约出现在清初至清中时期。就容量上的比较,两者皆大致吻合:清初大于清中,清中又大于清末的递小趋势。
在明清朱泥壶出土档案中,最具代表的首推「陈鸣远朱泥壶」的出土。1990年夏天,福建省漳浦县,离大彬壶出土处不远的南坑村有一古墓被盗掘。此墓为清干隆23年入土的蓝国威墓。(蓝氏为康熙60年贡生,殁于干隆年间。)在当地公安的追查下,盗墓者交出所获文物,其中最具研究价值的首推底刻「丙午仲夏,鸣远仿古」的朱泥壶(此壶亦经南博考古学家断为鸣远真迹标准器),此外尚有「若深珍藏」款青花小瓷杯四件,及锡罐一个,里面装有题名「素心」的茶叶若干。这些器具都是工夫茶最讲究的精品,不但说明了墓主饮茶的嗜好与品味,更具体记录了雍干时期的茶俗风尚。特别值得探究的是:此壶所落的「鸣」、「远」两枚阳文篆字小章,采用上圆下方的印章格式,这与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的数件干隆皇帝御诗茶具上「干」为圆章,「隆」为方章的格式相同,两者年代相近,款式相仿。这类上圆下方的二字章似乎是在雍干时期才开始出现的,同期并有「荆溪」、「邵旭茂制」等上圆下方印式。这种「右侧题诗文,左侧钤圆方二章」的格例是否为陈鸣远朱泥壶的标准格式?虽未可知,但显然自干隆以后的历代朱泥陶人常常援引此式,制作出如「时」「大彬」、「惠」「孟臣」等款识的朱泥壶。
无疑地,达官显贵对紫砂器的追求与喜好,是宜兴壶跨进工夫茶系的重要媒介。福建博物馆王文径馆长在《闽南出土紫砂壶侧记》一文中,写道:「从明代嘉靖年间到清初(闽南地区)曾出现过一个特殊的繁荣时期……仅漳浦一县,从嘉靖至崇祯年间就有一百廿几人『进士及第』……至清初……漳浦也先后出现了三百多个五品以上的武将…」。就社会文化层面来看,清康雍以后,世局早趋安定,正值太平盛世,士大夫之间品茗玩物之风甚炽,越是上层阶级的人,对茶器越为讲究,「名人配名壶」,就像今日名流显要追求的名车名表般,已然成为社会地位、声望品味的表征。况且以东南沿海对工夫茶艺的讲究程度,世间茶具之首的紫砂壶自是达官贵人的必备门面。
吴梅鼎《阳羡茗壶赋》:「一瓷罂耳,价埒金玉,不几异乎,顾其壶为四方好事者收藏殆尽。」这种追求名壶名作的现象亦可由前述两大名壶的出土档案印证:大彬、鸣远制器早在清初便享有「宫中艳说大彬壶,海外竞求鸣远碟」的美誉,既用「艳说」、「竞求」来形容,可见此器绝非人人可得,卢维祯与蓝国威两人想必也引此自豪。总之,此两大名壶的出土,除了对时大彬、陈鸣远的研究大有裨益外,还应对「此两壶俱出土于朱泥壶最盛出的漳浦」背后所蕴含的意义,进行更深入的茶文化考证。
到了晚清,更有名仕到宜兴订壶,作为往还交际之用,其中最著名的当属「潘壶」。据《阳羡砂壶图考》记载,潘仕成字德畬,为清道光广东番禺人。先世以盐贾起家,累官至两广盐运使。由于潘氏家传素嗜饮茶,便在宜兴订制专属砂壶,一则自用,一则往还馈赠。潘氏订制的砂壶形制固定,且惯于将印款落于盖沿之上,壶底及他处反而不落款,所用印款均为阳文篆字「潘」印。由于潘氏声名远播,世人乃将此一形制称为「潘壶」。
品茶三要 壶必孟臣
所谓「上行下效」,上层社会对茶具的讲究若此,自然带动中下阶层的起而效尤。大彬、鸣远壶是可望不可及的,于是宜兴所产的「紫砂壶」便成了基本的要求。昔时,闽南、潮汕的「茶博士」一般要求工夫茶具必备四宝:「供春、孟臣冲罐、若深瓯(小而薄的白瓷杯)、玉书碾(烧水陶壶)、潮汕烘炉」,其中紫砂壶名列「工夫四宝」之首。清人俞蛟《梦厂杂着‧潮嘉风月》:「壶出宜兴者最佳,圆体扁腹,努嘴曲柄,大者可受半升许。」《蝶阶外史》:「壶皆宜兴砂质,龚春、时大彬,不一式。」台湾史志学家连横《茗谈》:「台人品茶,与漳、泉、潮相同……。茗必武夷,壶必孟臣,杯必若深,三者为品茶之要,非此不足以豪,且不足待客。」可见其时风尚之一般。徐珂在《清稗类钞》中有进一步的形容:「闽中盛行工夫茶,粤东亦有之,盖闽之汀漳泉、粤之潮,凡四府也。烹治之法,本诸陆羽茶经而器具更精。炉形如截筒,高约一尺二三寸,以细白泥为之。壶出宜兴者为最佳,圆体扁腹,努嘴曲柄,大者可受半升许……杯小而盘如满月,有以长方瓷盘置一壶四盏者。且有壶小如拳,盏小如胡桃者……,壶盘与盏旧而佳者。」
由于宜兴与闽南距离不近,相对价格亦高,所以并非人人都能求而得之,连宜兴所产紫砂茶罐亦水涨船高。清人郭柏苍《闽产异录》载:「泉漳试工夫茶者,多依陆树声茶谱烹论,其贮茶之小缸以极小之宜兴(所产)为上……今亦难得。」允为一证。
我们无法明确地界定朱泥壶特殊的署款文化是起自何时,但正如王文径馆长所云:「在闽南人的意识中,孟臣即紫砂壶的别称,无论是时大彬款、陈鸣远款的壶,都一概以『孟臣壶』称之……他(孟臣)占领了闽南的茶室,几乎是淹没了前者和后来者的名字。」一统天下的「孟臣」的确为后人玩赏朱泥古壶时,带来相当程度的困扰。《阳羡砂壶图考》﹕「孟臣制品,浑朴精巧,无不俱备;逸公则长于工巧,而浑朴不逮。」孟臣因其名声大,为后世陶人藉名,成为宜兴朱泥小壶的主要代名词,有趣的是,惠孟臣、惠逸公、张君德、陆思亭诸家俱为清季擅制朱泥器的好手,而张君德、陆思亭则成为特定壶式的代名词,君德壶式广腹稳重,思亭壶式俊秀高雅,各自留名于朱泥陶史。闽南俗谚:「一无名,二思亭,三孟臣,四逸公」。其中无名指的是「供春」(亦谓无款多佳器);思亭排名优于孟臣,有可能是思亭壶式俊挺,伫立茶船之中,有若蟜龙昂首,气韵出众。
清《龙溪县志》记载了当时人们「讲武夷茶,以五月至,至则斗茶。必以大彬之罐,必以若深之杯,必以大壮之炉,扇必以管溪之蒲,盛必以长竹之筐。」又,清道光年间周凯撰《厦门志》:「闽南人品茶习俗好啜茶,器具精,小壶必曰孟公壶,杯必曰若深杯。」从本文先后所引用的几段对工夫茶俗的描述史料中,不约而同地,对壶具不呼其名,不称紫砂壶,不称宜兴壶,而径以「孟臣冲罐」、「大彬之罐」等瓜代。这微妙地透露出闽南人对紫砂名壶的投射心态:既然名家真迹不可得,姑且以之为名,聊可收心理补偿作用。
时至今日,当地人称朱泥壶为「砂罐」或「冲罐」(也许是缘于工夫茶流程中的高冲、淋顶动作),称潮汕以手拉坯仿制的汕头壶为「土罐」或「刷罐」(闽南音,形容汕壶上的化妆土釉特征)。砂罐是得之不易的外来「名产」,土罐是本地自产的「土货」,加上泥料、做工精粗有别,所以壶价贵贱,每逾十数倍;正是这种「市场导向」的作用,它绝对性地左右了当时宜兴朱泥陶人,甚至是潮汕拉坯匠师的署款方式。事实上「名牌投射」的心态古今皆然,例如在台湾,惯称洗碗精为「沙拉脱」,而不管实际上用的是什么熊、什么鸽。实则「沙拉脱」是当年洗碗精市场的先发品牌名称,大家相沿成习,久而久之便成了洗碗精的代名词了。又如台湾至少有超过十余种、四千家廿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商店,可是人们常是「一以贯之」地通称为「7-11」。明白了这个道理,相信有助于对明清朱泥壶的署款文化释然以对。
结语
自来有谓「无款多佳器」,相较于大彬、鸣远的显赫声名,与赝鼎充斥,无款壶反而显得潇洒自在,了无罣碍。日人奥玄宝所着《茗壶图录》:「壶或有无款而优于无款者,然无款而良者,不及有款而良者。近人往往爱无款者,无他,虑有款之真伪难辨也!」一语道尽古壶玩赏之两难处。其实,朱泥壶虽有名款,但太多的「大彬」、「孟臣」反而等同于无款了。诚所谓:有款求其真,无款求其善也。
一杯茶好喝,是因为茶好人好,不是因为包装上写着「头等奖」;
一杯茶不好喝,不论什么原因,也不会因为上头写着「特等奖」而应该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