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报网讯 尽管头顶着“帝王之木”的光环,金丝楠木古典家具的历史与文化价值有待发掘。
黄花梨家具被收藏界公认为中国古典家具艺术的巅峰。但美国加州中国古典家具博物馆前任馆长、专事中国传统家具研究和收藏的美国人柯惕思(Curtis Evarts)认为,金丝楠木古典家具的艺术魅力,不在黄花梨家具之下。
收藏界目前所知的最长的独板翘头案,就是用金丝楠木打造。工匠将阴线、阳线、平线、皮条线、打洼线、倭角线等所有明式家具常用线条融合在一起,塑造出婉转流畅的云纹牙头、飘逸飞扬的长翘头,让这个长4米多、高1米有余的厚重器物,丝毫不显沉闷笨拙,展露出一种灵动柔美、温文尔雅的气质。
这张卓尔不群的夹头榫灵芝云纹大翘头案,和其他很多中国古董一样经历了颠沛流离。战乱时期流落民间,在藏家手中几经流转,如今陈列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微博]。近日,由北京楠书房主办的《美成在久·金丝楠艺术展》在中国国家博物馆落下帷幕。包括这张独板翘头案在内,展览展出的金丝楠木经典器物超过百件。主办方计划在欧洲等地举办金丝楠木艺术展,让更多人了解传说中的“帝王之木”的真正魅力和艺术价值。
“为金丝楠木家具正名非常有必要,人们对金丝楠木有着太多的误解和误读。”王世襄的入室弟子、中国古典家具研究会副理事长张德祥,在接受《第一财经日报》专访时说。从秦朝阿房宫到明清时期修建的故宫[微博]和避暑山庄,金丝楠木都扮演了重要角色。近年来,金丝楠木名气与身价同时暴涨。很多人拆古宅、挖古道,寻找金丝楠木老料重新制作传统家具器皿,经过爆炒后喊出了数千万乃至上亿天价。
张德祥常常被邀请去为金丝楠木的新作家具进行评鉴,这也让他经常为之气结。很多老料新作的器具是急功近利之作,与夹头榫灵芝云纹大翘头案这类经典作品判若云泥,在形制、线条、比例和神韵上荒腔走板到了可笑的地步。用张德祥的话来说,毫无章法和艺术美感可言,完全破坏了金丝楠木本身蕴含的气质,不啻为“暴敛天物”。“古朴、温润的金丝楠木家具,是古代贵族雅士生活情怀的载体。我们希望通过一个个详实的故事和分析,让人品出古人细腻的智慧和精致的生活格调。”展览期间,由他和柯惕思,以及《明清大漆髹饰家具鉴赏》作者朱宝力等国内外多位知名专家撰写的《美成在久——金丝楠之美》一书由故宫出版社出版。张德祥认为:“为金丝楠木著书立说,这对普及中国古典家具文化来说仅仅是一个开始。”
认知两极
自明代开始,朝廷设有专门置办金丝楠木的部门,将金丝楠木列为修建紫禁城和皇帝寝陵最重要的木材。进献金丝楠木被当作官员业绩考核和晋升的标准之一。根据张德祥的说法:“明清皇帝可以根据喜好改动居室里的摆设陈列,但是故宫中轴线上的三大殿里的陈设永远是金丝楠木的,这代表着中间的传统不能动。”到清朝,金丝楠木已经濒临灭绝,统治者为此颁布了严酷的律令,私人擅自营造金丝楠木建筑就是犯了逾越礼制罪。清代嘉庆皇帝公布和?的二十大罪状中,第十三条便是和?所盖房屋使用金丝楠木,僭侈逾制。
不过,与故宫之中的黄花梨、紫檀等家具的名声显赫相比,尽管头顶着“帝王之木”的光环,金丝楠木古典家具仍显得光芒黯淡。一些业内人士和专业藏家并不看好金丝楠木家具的艺术和收藏价值。他们的观点是:“在宫廷中,金丝楠木家具很少真正被使用。中轴线三大殿的金丝楠木贴金家具是一种文化符号,是建筑的延伸,不是真正的家具”;“金丝楠木是‘柴木之王’,是良好的建筑材料,但用来做家具有悖于传统习俗”。
这些说法并非空穴来风。收藏家马未都[微博]对本报解释说,在古典家具业内,人们通常将木材分为硬木和软木。紫檀、黄花梨属于硬木,在古典家具之中目前占据了绝对话语权。而软木又俗称“柴木”。“柴木家具,意思就是用烧柴之木做成的家具,从字面就不难看出,人们对这类木料做成的家具的鄙视。”金丝楠木属于柴木,似乎在家具制作方面并不具备优势。
然而,通过对故宫档案中有关史料的研究和统计,柯惕思发现,仅被宫廷档案所载录的金丝楠木家具,数量就超过两百件。“金丝楠木家具曾在宫廷广泛使用,而且家具种类繁多,基本涵盖了所有的家具类型。其中,案桌和书格这类实用家具的数量最多。”根据他的考证,金丝楠木家具曾经在皇室日常生活中占据核心地位。它的“衰落”是在清朝康熙中期以后。随着海南岛的平定和海禁、迁界的解除,适合雕刻的紫檀、黄花梨、鸡翅木等高档硬木开始大批进入内地。统治者对家具材料的选择日渐丰富,稀缺的金丝楠木自然不再“受宠”。尤其是乾隆皇帝,他对紫檀、黄花梨等硬木材质相当着迷,继位之后,他逐渐将日常使用的金丝楠木家具都换成了硬木家具。而最高统治者的品味也直接影响到了其他贵族,于是硬木家具从那个时期开始成了上层社会家具的主流。
“从至今所存的中国古代家具来看,柴木家具的做工流派、材料选用的讲究程度,远比硬木家具复杂,因为研究者较少,从某种意义上导致了柴木家具中的优秀者淹没于历史,极为可惜。”其实暗合了柯惕思的结论:“皇宫里用金丝楠木制作的家具与紫檀、黄花梨家具相比不分伯仲,毫不逊色。”他还断言,金丝楠木家具的高超制作工艺对之后流行的硬木家具产生过深远影响。而金丝楠木家具对了解清代上层社会的政治、生活以及明清家具的断代具有极高的研究和参考价值。
龙柜秘史
柯惕思并不是最先发现“帝王之木”历史价值的人,朱宝力在考证金丝楠木家具时,也推敲出了不少明清宫廷的生活细节。不过,他在考证楠书房所收藏的黑漆描金缠枝莲纹大龙柜时,却发生了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这个大龙柜也是本次展览上颇为引人注目的展品之一。它由金丝楠木做底胎,柜体的前脸饰有缠枝莲纹和龙纹。纹饰均以赭黄色的金脚漆打底,贴浓淡双色金箔,以黑漆勾勒,也就是业界所说的“黑理钩描金”。历经岁月侵蚀,纹饰的大部分金色褪去,但金脚漆上的纹理依然清晰可辨,具有典型的清代宫廷器物特征。
凭此,朱宝力开始进行进一步推断。“龙纹绝非一般人家所能使用,不过,龙纹脚爪为四指,属于蟒龙,低于皇用器物一等。”在清朝时除了亲王、郡王以外,其他各级皇族也会使用蟒龙纹来装饰器物。于是,他将目光聚焦到了器物的造型和体量上。“此柜的造型比例与北京故宫太和殿两壁陈设的紫檀雕云龙纹顶竖柜的底柜相近,因年久辗转而佚失了。”根据种种线索,朱宝力相当自信地得出了结论,这个大龙柜当年应该有个“孪生兄弟”,分别陈设在清朝王府正殿的两侧,被主人当作“朝服柜”使用。用朱宝力的话来说,“就是让朝服不加折叠地贮藏其中的柜子,清朝皇室生活的精细程度可见一斑。”
然而,去年,当朱宝力看到法国巴黎的吉美博物馆里的另一件黑漆描金缠枝莲龙纹大柜时,不禁吓了一跳。“这是上世纪20年代被博物馆收购的金丝楠木家具,从各方面判断,都应该是那个大龙柜的‘孪生兄弟’。”但令他不解的是,这个柜子上却有“大明万历年制”的描金款识,而且龙爪为五爪。难道是自己对楠书房的大龙柜“看走眼了”?
于是,朱宝力从龙纹和描金的手法上对楠书房所藏大龙柜进行了更仔细观察。他根据龙造型上的“猪鼻子”和“轮爪”两个特点,断定自己之前的推断并没有出错。“这种龙纹造型出现在康熙年间,而且描金缠枝莲龙纹也只在清朝早期流行。”在乾隆时期,硬木开始流行,而在硬木上缠枝莲龙纹雕刻比较吃力,这种纹饰手法才逐渐在宫廷家具的制作中淡出。要说这是“大明万历年制”完全是无稽之谈。
根据这些推断,朱宝力再细看法国大龙柜的照片,“描金款识很呆滞,龙爪上的第五爪也有很明显的修补痕迹。”又花了几天时间推敲,朱宝力又发现“法国大龙柜铜饰件上的龙纹是四爪的,有改刻的痕迹,表明它也曾经被降格处理过,而现在柜体上的描金五爪龙纹应该是在修理时恢复的。”他突然明白——两个大龙柜的确是一对。根据这对大龙柜的纹饰等级、体量规格、制作年代等因素分析,它们原来极有可能是康熙中期的宫廷重器。到了乾隆继位后,这对描金龙纹大柜被紫檀雕龙大柜替换下来,抹去龙爪的一指,降格赏赐给了贵族王爷使用。上世纪初,随着清朝败落,这对描金龙纹大柜散落民间,古玩商聘请高人对大龙柜进行了全面的修整复绘,并且伪造了“大明万历年制”的款识。留在国内的这一大龙柜保持了原样,为本土收藏家研究明清家具的断代提供了弥足珍贵的开门钥匙。
沉静之美
除了历史价值,金丝楠木的制作工艺也充满着中国人的哲学和审美情趣。张德祥说:“用金丝楠木制作的器物,没有硬邦邦的感觉,造型优美,光照之下发出丝丝金光,但又清幽无邪,娴静低调。”从纹路质感上来看,金丝楠木远比虎皮樟木、鸡翅木这些木材安静得多。“收藏金丝楠木的人,通常需要沉下心在静谧中体会这种含蓄的美感。”
不光是夹头榫灵芝云纹大翘头案、黑漆描金缠枝莲纹大龙柜这样的大件家具,哪怕是一只看似不起眼的小笔筒,其实也蕴藏着诸多“玄机”。张德祥以展览上的一只造型极为简洁的楠木瘿素笔筒作为切口,解读金丝楠木家具制作工艺的玄机。
这只楠木瘿素笔筒看似线条笔直,其实,筒身中下部的线条稍向内收,形成线条舒展柔宛却又不引人注意的“束腰”。“这就是中国传统审美中所提倡的含蓄。”不仅如此,它的筒口口沿外舒内俭,呈现一种“指甲盖”的圆形,也被行内人称作“泥鳅背”,曲中有直的结构,折射出古人刚柔并济、能屈能伸的入世智慧。此外,工匠还在笔筒的壁底掏洞加塞,以防木材胀缩开裂。“这体现了古人尊重自然的智慧。”而且,这个简素的笔筒,不刻一刀不加任何装饰的处理方法,本身也体现出古人化繁为简的智慧,追求禅宗所说的清寂静穆的境界。“从一个小小的笔筒的工艺上,你就能发现诸多可圈可点之处。金丝楠木家具的魅力丝毫不输于那些后起之秀。”张德祥说,“而且,金丝楠木家具制作中的很多工艺也被保留,并移植到了硬木家具的制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