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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襄与“俪松居”长物
文/ 王中杰 编辑/程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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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襄,一代文博名家,一棵文化大树,一位中国乃至世界上明式家具研究领域中最负盛名的学人。他的治学精神、专业成果和无与伦比的影响力,以及丰富别样的人生,给现代中国传统家具研究史留下了一个里程碑式的传奇。
2009年11月28日9时25分,王世襄先生溘然长逝,走完了他95年丰富多彩的人生。
王世襄在明式家具研究上的创见与成就,盛名海内外,自不待说。他在收藏上的独到眼光和卓越品位,也享誉文博界与收藏界。
王世襄是现代为数不多的传统收藏家之一。他有很好的家族文化熏陶和博学多闻的艺术修养,对涉及的文物是真爱、真赏、真研、真懂,真的清心雅玩,并能玩出学问、玩出境界来。而且想得开,明白人生有限,文物长存,收藏只不过是保存一段属于自己的喜好时光。所以,虽爱之痴,玩之迷,然而知道有缘得之,亦应适时遣之,让文物在历史的长河中自然传承,闪耀不灭的光芒。所谓无用之用,无为而为,概若如此。今下有些富豪金主,视收藏如玩股市、做期货,倒腾炒作,自不可同日而言。
众所周知,1998年,上海博物馆为王世襄毕生收藏的79件明式家具辟专室陈列。本文仅介绍王老曾经收藏过的几件文房珍品,一窥其别样的收藏人生,当作是对王世襄先生的景仰和纪念吧。
由我得之 由我遣之
2003年11月,“俪松居长物一一王世襄、袁荃猷珍藏中国艺术品”专场气势如虹,是一次文房雅玩收藏的里程碑式拍卖,143件拍品悉数成交,总额达6301.35万元。拍品囊括古琴、铜炉、木器、雕刻、漆器、竹刻、石雕、匏器、铜雕九类,一些精品迭创同类拍品纪录。
“长物”的含义,是指身外可有可无,似乎多余的东西。传统文人则把身边“玩好”之物谦称为长物,有敝帚自珍的蕴义。王世襄将自己珍藏的文物称为长物,是认为它们终归是身外之物。天年有寿,人生不永,谁也不可能长久地拥有。故王世襄将其所藏文物著录题名《自珍集》,副标题为“俪松居长物志”。“俪松居”是王世襄和袁荃猷伉俪的斋名。在此书“自序”中,王老说到,收藏文物,除把玩清娱外,“但顿悟人生价值,不在据有此物,而在观察赏析,有所发现,有所会心,使上升成为知识,有助文化研究与发展。此岂不正是多年来坚守自珍,孜孜以求者。”王老将自己对收藏的心境说得诚恳、明白。
文物传承的路径通常有两种,或襄助捐赠给大众文博馆所,王世襄珍藏的明式家具是这样做了。或是通过拍卖,让有眼光、有能力的藏家接手传承,这是王世襄对所藏文房珍玩的安排考虑。拍卖会作为艺术品交易的最重要平台,具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以让私人藏品进入公众社会、收藏界与文博机构视野,为文物的庋藏、保护、展示和传承,创造知名度和身份保障。诚如王世襄所言:文物“由我得之,由我遣之”。“俪松居”的珍藏应有个更适合的安排,使之能多一点社会文化效益。这也许就是王世襄后来筹办藏品专场拍卖会的思想动因。
2003年10月29日,与王世襄相濡以沫几近60年的夫人袁荃猷因病辞世,悲痛之余,也让他感到时光流逝的紧迫。于是,便有了这一年11月26日,由中国嘉德开槌的这一场轰动当时、影响深远的“俪松居长物”艺术品拍卖会。
如今,王世襄、袁荃猷伉俪倾数十载心血收藏的143件文房雅玩艺术品,已被海内外藏家和文博单位收藏,一些精品被再次送到各大拍卖会的聚光灯下,续写着新的传奇。
亿元古琴 唐斫鸿宝
2011年中国嘉德春拍,唐代“大圣遗音”伏羲式琴,以1.15亿元成交。此琴被誉为中国私人收藏第一名琴,也是民间收藏中惟一一张无争议的唐琴。琴长120.5厘米、额宽与肩宽同为20.5厘米、尾宽15厘米,桐木胎,鹿角沙漆灰,色紫如栗壳,金徽玉轸,遍体蛇腹断,圆形龙池,扁圆形凤沼,龙池上下与四隅分刻琴名及诗词、闲章,池内刻年款,为唐肃宗至德元年(公元756年)宫中所造,为中唐初期内府乐器,至今已有1250多年历史,原为北京著名琴家锡宝臣先生所珍藏。1948年王世襄、袁荃猷夫妇经友人介绍,以饰物3件及日本版《唐宋元明名画大观》换得黄金约5两,再加翡翠戒指3枚,从锡宝臣先生后人手中易得此琴。这就是王世襄所谓“鬻书典钗,易此枯桐”说法的由来。
琴在古代备受文人士大夫推崇,居“琴、棋、书、画”四艺之首。古琴的历史渊源最为久远,有伏羲氏“削桐为琴,绳丝为弦”,舜帝“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的传说。从西周始,可考证的历史也有三千年之久。晋代陶渊明在《闲情赋》中就写到:“愿在木以为桐,作膝上之呜琴”。抚琴并非是一种单纯的音乐技艺,实际上它体现了音乐、艺术、文学等中国传统文化的悠久积淀。
王世襄伉俪对古琴情有独钟,《自珍集》开卷之首即为“大圣遗音”古琴,图录中还收入所藏宋、元、明各代八张古琴。袁荃猷1957年秋到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长期从事古代音乐研究工作,著述颇丰。她14岁即师从汪孟舒先生学琴,后又得古琴大师管平湖先生亲授,于琴艺上极有造诣。王世襄对中国古典音乐亦有研究,曾写出《古琴曲广陵散说明》专著。易得此琴后55年间,夫妻珍若拱璧,袁荃猷抚琴,王世襄是为知音在侧相伴,悦而自称“琴奴”。足见他们在古典音乐和琴艺上的灵犀相通和夫妻间的深情。2003年秋袁荃猷离世,王世襄悲痛欲绝,遂将此琴付拍。
2003年11月26日,唐“大圣遗音”伏羲式琴第一次出现在拍场上,即以891万元成交价创下当时古琴拍卖世界纪录。当2011年中国嘉德春拍再次推出此琴时,最终以1.15亿元的天价成交。八年间,此琴增值幅度几达13倍。2010年北京匡时曾推出王世襄旧藏宋代朱晦翁藏仲尼式琴,以1120万元成交,此琴2003年初拍时成交价为220万元。
史上最贵之木雕笔筒
2003年中国嘉德秋拍,“俪松居长物一一王世襄、袁荃猷珍藏中国艺术品”专场,推出的十几件竹木雕作品全部成交。“明 朱小松款归去来辞图竹刻笔筒”被上海博物馆以110万元定向购买。当时以209万元成交的明鱼龙海兽紫檀笔筒,至2012年5月13日,中国嘉德春拍“翦淞阁文房宝玩”专场,以5520万元易手,为世界上至今拍价最贵的木笔筒。9年间,该笔筒增值幅度超过26倍,创造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增值纪录。
该笔筒外径14.6厘米、内径11.7厘来、通高16.5厘米,紫檀黝黑如墨,高浮雕二龙丰颅长喙,鬃髭奋张,气势雄伟,其它所雕鱼、狮、虎、马、象、犀、螺各一,貌亦奇古,间以海水汹涌激荡,盘涡深旋,愈助鱼龙矫腾之势,雕制年月当在明永宣年间,不出15世纪,为紫檀笔筒中年代较早的精品。
王世襄自述,此笔筒购自上世纪50年代荣宝斋,经三次询价方如愿购回。“文革”后还被抄文物,“不见踪影者何止百数十件”,“铭心之物”中,此件木笔筒为其一。1983年,王世襄被故宫博物院邀至北五所库房鉴定竹刻并为定级,“启一柜,鱼龙海兽笔筒竟赫然在屉板上。取视,内贴纸条书一‘毛’字。询其故,始知为‘毛家湾林彪住宅送来’之标记。”王世襄遂上书求还,经国家文物局与北京市文管处查核,“发现此笔筒确实抄自我家”,在动乱岁月中被“四人帮”分子从文管处取走,终落林彪宅中。1987年,王世襄参加《中国美术全集》编撰工作,“得将笔筒收入《竹木牙角》卷,为明代木雕增添重要实例。其艺术价值实远远超过上海博物馆所藏明墓出土之紫檀螭纹扁壶。”王老以个人收藏亦能为国家出版物做贡献而欣慰。
笔筒是为纳笔所用的必备用具,因体量较大,选材丰富,为施艺制作提供了很好的条件,是书房案头最具艺术观赏性的文具。笔筒出现的时代较晚,唐宋时只有诗筒的记载,如白居易《醉封寄微之诗》中有:“为向两川邮便道,莫辞来去寄诗筒”之句。古人是将诗书装封竹筒中寄与亲友的,称为“诗筒”。也许因由诗筒启发,后来遂有截竹插笔用法。明屠隆说“笔筒湘竹为之,以紫檀乌木棱口镶座为雅。”可知当时已有了笔筒,用材主要是竹木。笔筒造型为圆形、方形、椭圆形及八角形等。雕刻多为通景构图,题材内容或山林风景、人物故事,或花卉草虫、飞禽走兽,也有诗文题刻。雕刻工艺上几乎包括了所有的传统技艺手法,运用发展了浅刻、浮雕、圆雕、透雕等技法,雕镂手法精妙,极具艺术表现力。近年来各大拍卖会上,燕闲雅赏的文房用品深受青睐,凡有精品出现,都备受追捧,迭创拍价新高。
创拍场纪录的明代铜炉
2010年北京匡时秋季艺术品拍卖会,王世襄旧藏的明“崇祯壬午冬月青来监造”冲天耳金片三足炉以1512万元成交,坐上了世界最贵铜炉的宝座。同场,王世襄旧藏清“大清顺治辛丑邺中比丘超格虔造供佛”冲天耳三足炉拍价为1176万元,清“大清康熙年制燕台施氏精造”马槽炉以1456万元高价易手。
王世襄旧藏,明 崇祯 “崇祯壬午冬月青来监造” 王世襄旧藏,清 顺治 “大清顺治年辛丑邺中比丘超格虔造供佛”冲天耳三足炉,成交价1176万元。(图片提供:北京匡时)明崇祯冲天耳金片三足炉,通耳高10.3厘来、口高8厘米、口径12厘米,重1951克。器型古朴端庄,浑圆腹,炉身厚重,通体散布金片,“金片甚厚,指扪可觉”,包浆古拙润泽。炉底款识“壬午”年制,为明崇祯十五年,公元1642年。此炉原为清末古玩家赵汝珍旧藏。王世襄说到:“赵汝珍先生寄居积水潭东侧余家祠,傍湖筑鸽舍,招予观赏所畜品种,谈笑甚欢。濒行,以此炉相赠。次日以短嘴斑点拃灰一双为报,时为1951年3月31日。”
此炉来源清晰,传承有序,王世襄收藏、研究长达53年,收入《自珍集》、《锦灰堆》等著作。2003年中国嘉德秋拍推出“锦灰吉金一一王世襄藏炉”专场,成交率100%。明崇祯冲天耳金片三足炉首次露面拍卖会,便以当时创纪录的166万元人民币成交。时隔7年,2010年北京匡时秋拍推出了2003年曾拍出的20件王世襄旧藏铜炉,场面火爆。著名收藏家刘益谦如是说:“我也‘抢’了两个。”可见拍场竞争之激烈。是次明崇祯冲天耳金片三足炉拍价达创纪录的1512万元,较之7年前首拍价,增值幅度超过8倍。
收藏界坦言,王世襄所藏铜炉,虽算不上是特别珍罕的艺术极品,但毫无疑义,却是真真实实的具有历史文物、艺术、工艺价值的精品,呈现出文物艺术品的独有魅力。这些铜炉,多被收藏界视为铜炉收藏的标准器。
明清铜炉,尤其明代宣德炉,是商周后中国青铜器的又一次辉煌。明代第五位皇帝明宣宗朱瞻基在位(1426~1435年)年号为宣德,明史学者将宣德一朝比作西汉“文景之治”的太平盛世。宣德三年,宣宗下旨,敕令工部、礼部将暹罗国进贡的数万斤“风磨铜”,督以十二炼(每斤仅剩四两)精铜铸造鼎彝祭器,其中有铜炉约五千余件。但是宣德炉遭受到历史上太多的灾厄,至今真迹难觅。不过宣德炉后世仿摹众多,已然成为中国铜质香炉的不二典范,其古朴端正的造型,坚韧凝重的胎体,珠光宝色的皮壳,纯净典雅的气韵,构成“正、坚、妙、雅”的“铜炉四德”,是后人梦寐以求的最高审美境界。明文震亨《长物志》卷七·器具篇开首“香炉”言到:“惟宣铜彝炉稍大者,最为适用。”可知宣式铜炉在文房雅赏、案头清供中,是备受青睐的珍玩。
雅量气度 可比君子
王世襄认为,“近现代允称收藏家者,如朱翼庵先生之于碑帖,朱桂辛先生之于丝绣,张伯驹先生之于书画,周叔弢先生之于古籍”,皆为学识、资财具备,自感弗如。所以,每遇人或称其为收藏家,王世襄必起立正襟而对曰:“实不敢当!实不敢当!”联想到启功先生,当听说有人摹仿其书法时,总是笑言:“比我写的好!比我写的好!”前辈学人有如此襟怀雅量,于今实难多见了。
还有一件事让人难忘。2004年中国嘉德举办迎春书画专场,因为上年秋“俪松居长物”拍卖盛况空前,图录中遂将王世襄书画藏品标以俪松居藏品。王老不悦而断然将参拍藏品全部撤拍。他认为这些书画只是家藏之物,不符合俪松居的收藏品位,断不可混淆。如此清正耿介,可比君子。
诗人车前子曾言:“21世纪,可能还会出个钱钟书,王世襄是出不了了。”虽为谥美之辞,却也道出王世襄难以比拟的硕然成就和别样人生。
也许不必去牵强比拟,因为历史在前进,社会在进步。但是,王世襄先生的治学精神和人生态度,是值得我们敬仰和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