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瑀
对于中国人来说,马是再熟悉不过的朋友了。尽管在现代人的生活中,马已不再扮演重要的角色,但与马有关的吉祥寓意和美好祝愿却代代流传了下来。于是,在又一个甲午年即将到来之际,我们随处可以看到各种花样繁多的以马为主题的年画作品。其中,有的画马驮着金银财宝,寓意“马上发财”;有的画马周围环飞着几对蝙蝠,暗喻“马上有福”;更有甚者,在马的背上画上一对大象,祝福至今单身的青年“马上有对象”。这些可爱的年画寄托了人们美好的愿望,显示出国人对马的浓情厚意和由衷喜爱。
事实上,将马入画,在我国具有十分悠久的历史。熟悉中国邮政的人对于邮政绿卡恐怕不会陌生。这张储蓄卡的封面,是一个古代驿使策马送报的形象。这个图像元素取自甘肃嘉峪关地区魏晋墓葬出土的画像砖。1972年,考古队员在嘉峪关一带清理出一系列重要的魏晋墓葬,伴随出土的还有一批精美的画像砖,这件后来被命名为《驿使图》的作品也位列其中。《驿使图》以简练流畅的线条塑造了一个身着官服的驿使右手紧握缰绳,左手高举文书,跨坐于奔驰的骏马之上的画面。画中这匹朱红色的骏马造型简洁,极富动感,圆润的线条刻画出其身形的健硕。尽管我们今天已无从知晓这件画作究竟出自何人之手,但它所引发的共鸣绵延至今。除了能够为历史学家了解当时嘉峪关地区的驿站制度提供生动的史料,《驿使图》还作为我国迄今为止所发现的最早的邮驿形象被选作新时期人民邮政的代表,象征着快捷高效的服务理念。
现存于敦煌壁画中的大量绘有同样具备实用功能的马匹形象可谓精美。其中,156窟南壁的《张议潮统军出行图》更是堪称典范。在该作中,大量的文武官员驾驭着马匹出现在画面中,他们排成队列,各司其职,共同组成了庞大喧嚣的仪仗阵容,描绘了时任河西节度使张议潮统兵出行的盛大场景。这件作品绘制于晚唐时代,绘画技法纯熟。不同于《驿使图》的是,此作中的马由大面积的色块晕染而成。尽管过渡之处还略显生硬,但依旧能够看出画家希望如实描绘的用心。虽然描绘了百余马匹,但是几乎每一匹马都在颜色、形态等方面不尽相同。显而易见,当时的张议潮拥有数量众多的马匹,声名煊赫,威震河西。
马匹之作为墓葬的守护者,一直可以追溯到西汉霍去病墓前那尊著名的马踏匈奴石刻,以及唐太宗陵寝中的那套更为著名的“昭陵六骏”。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同为雕刻作品,浮雕形式的“昭陵六骏”据传还有绘画的底本作为依据。传说正是唐代著名的画家阎立本、阎立德兄弟根据李世民生前所钟爱的六匹战马创制了这套作品。“昭陵六骏”雕刻现在分藏在中美两国,金代画家赵霖曾将这些浮雕重新绘制成卷轴绘画并加以题赞,足见六骏为后世人之所重。
早在北宋时期,当时的画马名家李公麟就曾仿照唐代的另一位画马高手韦偃的作品创作了今天保存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临韦偃牧放图》。这件长卷虽然也描绘了熙熙攘攘、难以计数的马群,但它的表现方式显然不同于“出行图”系统的作品。尽管也描绘了统一前行的马队,但是构图更为错落有致,马儿成群结队地分拨从画面的右侧向左侧行进。这件作品中的马儿形态各异,有的前顾后盼,有的仰首嘶鸣,还有的正对画外,仿佛正在好奇地看着观画者。可以说,画家已然将自己对于马的观察、理解和爱怜融入了画作。可惜的是,当明代的开国皇帝朱元璋看到这件作品时,似乎并未意识到其高超的艺术价值,而是在观画之后写下“今天下定,岂不居安虑危,思得多马,牧于野郊,有益于后世子孙”的跋语——显然,这位马上起家的皇帝,更在意的只是马匹防边御敌的实用功能而已。
朱元璋欣赏不到《临韦偃牧放图》中那种描绘马匹的自然之美,诚然可惜。但到了明代,这种着意刻画骏马形象,特别是刻意描绘马匹的自然美乃至精神美的绘画传统,却已经有了深厚的历史。
一个最为重要的标志便是画马名家的出现。除了我们前面所提到的北宋名家李公麟以及唐代名家韦偃以外,早期文献还为我们留下了更多画马高手的名字。其中最早,也是最著名的莫过于唐人曹霸。大诗人杜甫为其而作的一首《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至今读来令人荡气回肠,而其中“先帝御马五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的诗句,更是让我们对曹霸笔下的战马形象追慕不已。在诗中,杜甫还记述了曹霸的学生韩幹同样擅长画马。尽管今天我们已看不到曹霸的真迹,不过仍可从传世的韩幹画作中想见乃师的风范。
传世的韩幹画马作品,较为可靠的有两件。一件为《牧马图》,现藏于台北故宫。这件不大的斗方之间,描绘了一个唐代官吏模样的人正骑在白马之上,牧放一匹黑马。画中两匹骏马身形健壮,体格圆润饱满,并且配备了精美的马具,而骑手的缺席,更显示出画家意欲专门表现骏马之美的意图。而在另一件收藏于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照夜白》图卷中,更是空无一人,仅仅描绘一匹正在嘶鸣的良驹。它仿佛不愿被缰绳束缚,焦躁不安地谋求着自由。值得注意的是,韩幹笔下的马均用水墨画就。尤其是《照夜白》图卷,更是用线描淡墨晕染的方式进行描绘。既生动地描绘了骏马的动态,也准确地捕捉了骏马的神态,可谓形神兼备。
从传世作品中可以看到,无论韩幹还是李公麟,都擅长不止一种画马技法。他们笔下的马可能并非完全是写实的模样,更多的则被赋予了画家对骏马的欣赏和喜爱。同样健美的马还出现在唐代张萱所画的《虢国夫人游春图》和五代赵喦所绘的《八达游春图》中。但与韩幹和李公麟笔下的骏马不同,这两件作品所描绘的都是皇室豢养的优良马种,设色艳丽,看上去更为华贵。
可以说,韩幹、张萱、赵喦和李公麟基本奠定了后世画马质朴和华丽的两类传统,更重要的是,他们也培养起了后世画家和包括杜甫在内的观众们对于画马的兴趣。北宋末期的徽宗皇帝想必就十分热衷于以马入画,否则,他怎么会在画院招生考试时以“踏花归去马蹄香”为题呢?
到了元代,韩张赵李的画马传统被振兴,甚至逐渐发展成了时人复兴唐风、追摹古意的重要门径。赵孟頫堪称元代绘画复古潮流的领军人物,他所重点探索的领域之一便是画马作品的古意再现。于是,我们不仅能从他的《人骑图》中看到类似《虢国夫人游春图》里的健马形象,又能从他的《调良图》中看到似韩幹、李公麟的白描骏马。赵孟頫对于这些画马传统的继承还掺杂着他所崇尚的文人画精神——在他的笔下,马成为了他自己仕途不顺,渴求伯乐愿望的象征。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我国古代画史上两条重要的马画创作线索。一条是以“出行图”为代表的实用主义的画马传统,另一条则是以韩张赵李为代表的注重表现马形神之美的兼容写实与理想主义的画马传统。而后者在赵孟頫等人的继承之下,融入了更多的理想主义色彩并延续至今。
徐悲鸿,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中国画家之一,他笔下的奔马今天可谓家喻户晓。尽管如此,他同样遵循了赵孟頫所改良的画马模式展开创作。出自他手的奔马匹匹精神,匹匹健美,但它们无不包含了画家对人生、对时局的观点和信念。同时,徐悲鸿的奔马还有另一方面的意义,那便是他由此在中国绘画与西方绘画的交融与博弈之间取得了可贵的平衡,《九方皋》便堪称此一方面的代表杰作。在这件巨制中,徐悲鸿用他所熟悉的中国笔墨描绘了他同样熟悉的西方式的构图场景。同样的努力我们也能从董希文的水粉画中看到。在他20世纪60年代重走长征路时所创作的一件名为《望果节庆丰收》的写生作品中,我们看到画家用跳跃的笔触、鲜艳的色块准确地描绘出群马的形象。董希文善于用西方的笔触和色彩来表现中国气派的画面。看着这幅灵动的画作,嘉峪关魏晋壁画墓中所绘的那个驿使策马跃然眼前,敦煌壁画中简练精美的出行图映入脑海。时至今日,董希文的这件画马作品和徐悲鸿的奔马一样,依然具有生命的气息和力量。而这种气息和力量,正与千百年来的画马传统一脉相承——在这个传统中,骏马富含了精神,良驹得到了永生。
(作者单位为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