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 王永贵
2013年3月25日,一则新闻迅速传开,各大网站纷纷转载。
新闻焦点直指故宫博物院,说故宫收藏的冯承素摹王羲之《兰亭序》是明代赝品,是冯承素摹本的再摹版本。《光明日报》在新华网的新闻,新闻标题更是惊悚吓人,说这位学者宣称还原了《兰亭序》。
说实话,这玩笑开得确实有点大。不管是记者的断章取义,还是这位王先生自己宣称,新闻说河北唐山学者王开儒“还原了《兰亭序》”,笔者认为玩笑开得确实有点大了。《兰亭序》究竟什么样,现代人谁也没见过,在缺少实物证据的前提下,宣称还原《兰亭序》真面目,确实在和读者开了一个大玩笑。
中国的一些网站有个坏毛病,就是网编转载文章,喜欢乱改原新闻标题。按照新闻业内的行规,转载别人新闻作品可以,至少不能侵犯作品完整权。他们修改新闻标题的做法,实则就想靠惊悚的词句吸引读者,但这反让文章标题千篇一律。
不过,这次险些冤枉那些网编了。笔者查阅了几篇新闻之后,确认这些新闻来自同一新闻源的不同稿件。也就是说,有人为了追求新闻效应,特意开了个新闻发布会,向媒体记者提供了相同的新闻源,记者根据通稿撰写的新闻。
笔者查阅了这位学者的资料:王开儒,1944年生于唐山,曾任河北省引滦工程局处职干部。在“百度百科”的简介中,说他1990年创办炎黄轩,是第一个提出复制故宫藏画的人。
新闻事件到这里,似乎已经有眉目了。新闻中所提的唐山学者,是一位民间学者,以考证、复制文物为长。接着笔者又查阅了他的文章。其公司的网站上,有一篇《兰亭序千古奇冤》的文章。继续在网上查阅发现,《兰亭序千古奇冤》已经出版,在网上就可以直接邮购。
通过阅读王先生的文章,虽然不完全认同他的观点,但是这次阅读还是有收获的。
第一,通过王先生的图片对照,有缘一窥“丰刻兰亭”的真面目。由于“丰刻兰亭”发现较晚,目前在社会传播面比较窄。能一睹“丰刻兰亭”的真面目,作为一个书法爱好者,无疑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第二,通过王先生的辛勤劳动,他提供的图片对比资料,以及两个摹本的统计数据,得出“神龙系兰亭”的两个摹本同源,又一次丰富了读者的眼界。笔者对故宫《兰亭序》是否赝品,在此暂时持保留意见,由于没有见过“丰刻兰亭”的原件,对局部的图片不敢贸然下结论。
第三,王先生作为一个学者,即使不在官方体制之内,作为一个年届七十的老人,绝对不会浅薄到宣称“还原了兰亭的真面目”。笔者研究了《兰亭序千古奇冤》,此事确实是那位记者“自摆乌龙”,误把故宫冯承素的摹本,当成了王羲之的《兰亭序》。王开儒先生本人的说法,是复原后“丰刻兰亭”,更接近王羲之的书法版本。
关于《兰亭序》的真面目,到现在依然是个谜。
围绕着《兰亭序》还有更多的谜,等待我们去破解。比如:王羲之是否书写过《兰亭序》?《兰亭序》是否是智永伪造的?《兰亭序》在唐代之前,流转的记载空白;《兰亭序》和王羲之行草书传世摹本,以及《怀仁集圣教序》,完全是两个文字体系,这种差异怎样解释?疑问太多,等待着我们去探索。
阮元是清朝朴学大家,是乾嘉学派“吴学”扬州支派的领袖人物。他的史学和书学造诣远超过当代的学者,他的两篇书论短文《南北书派论》、《南帖北碑论》在清朝中后期,掀起一场书法的“尊碑运动”。其两篇书论的影响力,远超包世臣的《艺舟双楫》和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
阮元在《南北书派论》中说:“羲、献诸迹,皆为南朝秘藏,北朝世族岂得摹习!《兰亭》一纸,唐初始出,欧、褚奉敕临此帖时已在中年,以往书法既成后矣。欧阳询书法,方正劲挺,实是北派。试观今魏、齐碑中,格法劲正者,即其派所从出。”
自唐太宗李世民离世之后,有人说正本或者说是祖本,被他带到地宫中去了。历史上关于《兰亭序》的去向,唐朝史书说被唐太宗带走;宋朝的史书又记载,温韬盗掘唐代皇陵,太宗昭陵中的钟、王墨迹,全部碑帖被温韬取走,温韬死后又不幸流散。
关于温韬盗墓一事,在宋代欧阳修《新五代史》、曾宏父《石刻铺叙》、马令《南唐书》等都有记载。
但是,在昭陵被盗掘之后,史籍中却没有关于王羲之《兰亭序》的直接记载,更没有盗掘之后王书流传出的作品传世。所以说,《兰亭序》已经变成一个历史疑案,甚至连温韬盗墓事件都像是一个疑案;《兰亭序》或者已经彻底绝版,或者已经化为了历史尘烟,或者说,这本身就是一个传说。
王羲之的《兰亭序》,在唐朝初年突然出现,在唐朝之后又了无踪迹。
一千多年来,王羲之的《兰亭序》在人间享受着“云端的日子”,王羲之成为中国书法“兰亭教”的主神。于是,《兰亭序》成为传说中的“神迹”,要想研究王羲之的《兰亭序》,目前只能依靠《兰亭序》的各种摹本了。
仔细阅读王先生的文章,他说还原了“神龙系兰亭”的面目,是说故宫收藏的神龙本《兰亭序》,是冯承素摹本的再摹版本,不是“下真迹一等”的初摹本。王先生通过与明书法家丰坊石刻的对比中,得出故宫藏冯承素摹本《兰亭序》,和“丰摹本”是同一底本的“姊妹篇”。
接着,他又从天一阁的大火,联想到“神龙系兰亭”的底本,也就是说“冯承素兰亭摹本”,很可能毁于大火。作者又从故宫《兰亭序》的墨气、印章、题跋等方面入手,说故宫《兰亭序》就是一个伪帖,造假者通过伪造印章,把定武《兰亭序》题跋移花接木,嫁接在丰坊自己的摹本之上。
从王先生的考证中,笔者认为:他对两个摹本的对比、统计、分析中,得出故宫《兰亭序》是丰坊造伪的赝品,但我们依然不能否定这一版本的价值,至少他是打开“丰坊摹本”的一把钥匙。或者说,它是连接“冯承素摹本”的一个桥梁。
按照王先生文中的说法,他的研究到此为止,只是揭开了“冯承素摹本”的谜团。但是,想进一步走进王羲之的《兰亭序》,我们依然步履艰辛,因为“冯承素摹本”即使再逼真,依然还只是一个“摹本”。“下真迹一等”依然是隔岸观火,并不能破解《兰亭序》的全部谜团。
在一千多年临摹比较中,冯承素摹“神龙兰亭”被世人公认为:“牵丝映带,神清骨奇,清风出袖,明月入怀,‘下真迹一等’。”王开儒先生说,丰刻字迹更胜所谓的冯摹本,因上有唐太宗“贞观”、中宗“神龙”、玄宗“开元”;宋太宗“淳化”、徽宗“政和”、高宗“绍兴”六位帝王玺、押佐证,这是世间所有版本都没有的。
王开儒先生说,丰坊刻本字迹章法紧凑,是最接近王羲之书风的版本。对于这点,笔者和王先生的意见相反。笔者虽没见过丰坊刻本的全貌,但是从王先生的对比截图中,看到丰坊刻本的截图单字,和王羲之其他书帖墨迹摹本不同,依然是两个书体文字体系。
纵观王羲之传世摹本,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线条干净利落,点画清晰明确,不管是行书、草书,乃至楷书的《王右军洛神赋》,点画线条都是使用绞转笔法完成的。王羲之的草书当中,不论是刻本《十七帖》,还是带有隶书笔意的《寒切帖》、《姨母帖》,乃至《初月帖》、《平安三帖》、《丧乱三帖》,甚至《王右军洛神赋》,通通都是采用的绞转笔法。
笔者在这里,不是讨论绞转笔法的应用,而是想说绞转笔法和提按顿挫,在风格上有着明显的不同。绞转笔法形成的线条多变,不论是劲挺灵秀还是苍老圆润,毛笔出来的效果都有力透纸背的效果。孙过庭《书谱》中说:“门生获生机,父削而子懊。”说的就是王羲之绞转笔法形成的线条,有入木三分的视觉效果。熟练掌握绞转笔法,临摹者只要运笔到位,自然就会出来王字的效果,结合魏晋时代的笔势论,掌握笔势字组与字群组合,写出来的字自然巧然天成。
反观《兰亭序》的笔法,显然是另外的一种书写体系。墨迹本神龙本《兰亭序》,传说使用的是鼠须笔,所谓鼠须笔纯粹是子虚乌有的一种遁词。笔者见过所谓的鼠须笔,其实就是兔豪笔或紫豪笔的别称,不过这种笔一般很难找。
笔者为了体验鼠须笔的效果,特意把三羊七紫的兼豪披毛去掉,这只笔写出来的字锐利无比。由于毛笔的笔锋过于尖峭,书写《兰亭序》牵丝映带效果明显。但是反观毛笔临摹的效果,书写出来的线条却锐利枯干,缺少《兰亭序》用笔的丰润。
历代书家、书法评论家对《兰亭序》的评价,很多人看重的是《兰亭序》的“牵丝映带”。说什么“神清骨奇,清风出袖,明月入怀”,这都是虚的。在这里,笔者不是否定《兰亭序》的艺术价值,而是说《兰亭序》墨迹用笔的孱弱,根本不具有绞转笔法应有的果敢和利落,更像是用兼豪笔大白云描摹出的效果。
从笔法上看,《兰亭序》的墨迹也好,还是所谓的“丰刻本”,使用的都不是绞转笔法。由于提按顿挫产生的怯懦与迟滞,和王羲之墨迹的唐摹本比,在水平上差了很大一截,不要说是《寒切帖》、《姨母帖》、《初月帖》,就是和《平安三帖》相比,《兰亭序》都不是一个档次的墨迹。
还好,根据王开儒先生的考证,故宫所谓的《兰亭序》是摹本的摹本。模仿的模仿,和真理隔着三层,此《兰亭序》非彼《兰亭序》,不说也罢。接下去,我们接着研究王开儒先生对《兰亭序》的考证。在王先生的《兰亭序千古奇冤》中,最后一部分他把“丰刻兰亭”和《怀仁集圣教序》中的选字对照,他是想用“丰刻兰亭”中的字,通过传说中的“千金帖”《圣教序》,验证“丰刻兰亭”的真实性。
很遗憾,作为书法研究者,王先生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他忽略了《圣教序》本身的真实性。《圣教序》虽然号称“千金帖”,但是,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王羲之的书法,作为“集字帖”的“字源”,在源头上《圣教序》来源于王羲之的法帖。但是,《圣教序》中的很多字,来源于王羲之书帖的摹本,再摹本,临摹本,双勾本,乃至王羲之手迹。
《圣教序》仅从《兰亭序》中采用的字,就有冯承素、褚遂良、欧阳询等多个摹本,而每个摹本,都带有临摹者的痕迹,甚至临摹者的书写习惯。《圣教序》在字体统一风格的过程中,集字者需过滤掉风格不一致的地方,规避布局不和谐的字体。即使这样,《圣教序》拼凑出来的字体,在空间布白上,字与字的关系上,依然存在大量不和谐的地方。可以说,《圣教序》就是一部“伪王书大全”,它无法体现魏晋风韵,更无法体现绞转笔法的天成,更没有笔势论下字组与字群的巧妙布白。
如果说,拿《圣教序》作为“参照系”,用来研究《兰亭序》的真伪,逻辑的起点就错了,逻辑推理过程再精准,得出的结论依然是错误的结论。也许,研究《兰亭序》唯一的钥匙,依然在《兰亭序》用笔习惯的研究上。
封闭的文本研究和开放的横向对比及纵向对照,是揭示《兰亭序》真伪的关键。一厢情愿地还原《兰亭序》,绝对不是研究《兰亭序》的最佳方法。
由于唐太宗李世民的历史影响力,在唐以后的一千五百多年里,《兰亭序》已成为中国书法史的轴心,直接影响着中国书法的历史走向。可以说,在中国书法史的研究上,如果谁能撬动《兰亭序》,就能撼动整个中国书法史。
(责编:李禹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