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大猛
归“湘”的路,竟那样漫长,走了将近九十年。如今身处异乡的皿方罍(音“雷”),已闻到故乡传来的泥土芬芳。数月后,久已流散海外的皿方罍身将要回“湘”归家,从此首身合璧。
上周四,湖南省博物馆已发布正式声明,在美国纽约拍卖的国之重器皿方罍即将回国,最终将由湖南省博物馆永久收藏。这将成为二零一四年最重要的文物回流事件之一。
其实,此前在全国各媒体披露的关于皿方罍在湖南的传奇故事,只是揭开了民国湖南出土文物流失海外的冰山一角——
文夕大火后,盗墓贼疯狂盗掘长沙地下文物
抗日战争刚刚爆发,一位35岁的年轻学问家、广东人商承祚,仿佛“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躲在江西婺源乡下,潜心编纂完一部《石刻篆文篇》的书后,才开始“满血复活”,于1938年2月来到长沙。
商承祚原本只打算经过这座湖南省城,再乘车前往成都,回到西迁的金陵大学继续执教。但商承祚在长沙忽然遇到一位有文化的文物贩子蔡季襄。
蔡季襄拿出一些他收购的从长沙古墓出土的文物,让商承祚辨识那些难懂的晚周、战国时的文字。
就在这时,商承祚忽然发现自己目迷神眩发痴了,他说他爱上了长沙:那些长沙古墓中出土的青铜鼎、战国剑、楚国矛,已断弦的古瑟,汉代美女用过的银针顶、远古春天长沙人撑过的雨伞……这一切的一切,让他发痴发狂……
即使过了很多年,商承祚仍深情回忆他1938年春天在长沙的那段美好生活。他回忆说,“在长沙时,虽处急景凋年,但得有机会摩挲欣赏各式各样完美惊人的战国漆器,尽管在那人心不安、空袭频仍的时候,我仍为它们勾留了三个月”。
在长沙停留三个月后,商承祚终于归队西迁的金陵大学。在校园里,他出版了饱含其对长沙感情的木雕版、线装两册的《长沙古物闻见记》。
岂料一个月后,一炬“文夕大火”把长沙举城焚烧的消息,传到成都,本就患有神经衰弱症的商承祚为此竟数夜不眠:一座闪耀着灿烂文化的长沙城,居然轻易而脆弱地被毁灭了?但商承祚的心中仍怀抱对美好长沙城的希望。他说,地面长沙城固然被火焚毁,但长沙还有精美绝伦的地下文物的辉煌。
1941年春,商承祚得到金陵大学校方同意,决定再度入湘,为学校收集灿烂而美丽的长沙古文物,以充实教学。
1941年4月3日,商承祚进入长沙城。夜晚,在一荧灯火下,他在日记里写道:“长沙一别,倏忽三年,故土重来,无任欣幸。”他的心情最初是欢悦的,然而随后他耳闻目睹,却是长沙盗墓贼及文物贩子对长沙地下文物大肆糟蹋的情景,长沙盗墓之风,此时已“甚为嚣张”。
随后的几天,他记道:“与姜国祥至长沙东门外杜家山(今湖南烈士公园)、董家坟、穿眼塘(今五一大道南、韭菜园省政府二院西)、王家垅等处巡视,见已掘古墓,穴孔相属,满目疮痍,令人惊心。始讶其多,而盗者之众也。而商估闻风麇集,见盗掘之物,则高价收估,致使盗墓加剧,土夫横行,物价腾踊,民生凋敝。当政者或狼贪鼠窃,或养痈遗患,古物被危,罪应加等,归来为之叹惋,累日而不能忘却尔。”
他心中一方面同情长沙大火后,因失业而生活陷入困顿、不得不结伙盗墓的土夫子,哀其生活的不幸。他说“(长沙)既遭火劫,百举皆废,停止建筑,窑突无烟,土夫旁皇,因以失业,遂五六人为一组,四处盗掘古墓,长沙古墓被破坏的情形至此令人心伤”;另一方面,每每听到盗墓贼在盗墓时疯狂破坏文物的故事,心中“既惜且恨”。
长沙城东、长岭旁的阿弥岭(即今城南东路桂花村桂花树小学后山头),在上世纪30年代初,地势险要,装有电网,筑有要塞堡垒。后驻军撤出阿弥岭,逡巡至此的盗墓贼看到铁丝网下露出的白膏泥和山头呈品字形的三个小丘,一眼就认出此处埋有古墓。经过1939年2月间两个夜晚的盗掘,盗墓贼终于挖到墓室,揭开椁板时,墓中喷出的火焰烧伤了一位叼着纸烟、新加入的盗墓贼。这是一处像马王堆一号汉墓一样、被称为“火洞子”、未被破坏的古墓。在墓中,盗墓贼取出四大柜陪葬品,但这群蠢笨的盗贼,却不识文物价值,将墓中所藏八个男女木俑身上所着的绸质彩衣全部撕毁,弃于墓外污泥积水中,只因他们认为木俑身上可能刻有花纹或文字,会更值钱,他们无法认知木俑所着的彩衣本身就极为珍贵,至于女俑手中所执篾篮,也被土夫子们破坏殆尽。
当然,更让商承祚痛心的是,长沙盗墓贼对文物的糟蹋往往是将一个墓中文物分散到数个或数十个文物贩子手中,然后散落到各处或者流到海外。墓中出土文物的科学和系统性的研究,无从开始。
此外,商承祚也看到自“文夕大火”后,上海文物贩子开始常驻长沙,长沙文物源源不断,像搞批发一样流入这些与海外有直接联系的文物贩子手中,从他们手中,长沙出土文物再成批流向海外,无法统计和追寻其文物的数量和最终下落,也无法了解那些流散文物的价值。而上海文物贩子只要遇到长沙出土文物,往往乱出高价,越发助长了盗墓贼疯狂盗墓并大肆糟蹋文物的歪风。
商承祚此次从1941年春末来到长沙,一直守到秋冬之季,“居湘半载,所获丰硕”。其间,日寇发动了对长沙地区的两次侵略,我军英勇反击,即史称的第二次长沙会战和第三次长沙会战。在两次会战中,身处危境的商承祚,两次携带文物仓皇逃出长沙城,避居乡间农舍。不久商承祚备尝艰险,将此行在长沙收购的文物完好无损地带回到千里之外的成都。
1942年4月,金陵大学庆祝建校55周年,在成都华西坝举办“长沙古器物展览”。该展览展现了被文夕大火摧毁的长沙城所保留的璀璨地下文物,展出“令人耳目一新”的长沙出土文物共7类、计220余件。当年的报纸评价该展览“在此国家存亡之秋,倡导了伟大的民族精神,振奋了不屈的民族志气”,而此时商承祚因与校方意见不合,已离开该校。
文夕大火前,在华盛顿举办过首届中国长沙古物展
其实,早在1942年4月“长沙古器物展览”轰动中国成都前4年,即1938年,担任长沙城北雅礼中学外教的美国人柯克思,即利用他在长沙掠夺到的出土文物,在美国华盛顿率先举办了一场“中国长沙古器物展览”,并印刷有《中国长沙古物指南》图版说明册,但该册页仅收录该次展览会部分展品,计为6类11种。
上世纪30年代,柯克思在长沙雅礼中学任教期间,受该校中国教员钱无咎、左堃龄的影响,对长沙古墓出土文物发生浓厚兴趣,长沙文物商蔡季襄更把他带入长沙地下文物市场,柯克思由此见识和购买了大量长沙古文物,柯克思甚至还曾参与对长沙古墓的盗掘。为获得整个古墓中的全部文物,柯克思曾买下整座古墓,与土夫子一道于子夜时分潜入墓中盗墓,为守住墓中文物,柯克思与土夫子一同睡卧于“黝湿恶浊”的古墓之中。抗日战争在中国全面爆发的那一年,柯克思将他在长沙掠夺的古墓文物“捆扎而归”,随后在美国华盛顿举办展览。
长沙文物商蔡季襄收藏一块写满文字、绘满神秘图案的帛书,帛书出自长沙麻园湾子弹库(今地质中学与省林业地质勘察设计院围墙边)古墓中,文字和图像稍显模糊。抗战胜利后,他想利用世界上最先进的摄影技术,替帛书拍下相片,利用其高清辨识度,更好地还原帛书上所书绘的文字和图案的影像。于是,他委托早已在长沙认识的柯克思去美国驻沪领事馆拍照,但柯克思最后带着这幅珍贵帛书飞往美国,这块具有高度文物价值的帛书从此流落海外,至今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