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舒
提起青铜器,很多人第一反应都是“鼎”,既有楚庄王“问鼎中原”的雄心勃勃,或者“司母戊鼎”的巧夺天工。中国古代青铜器家族,除了盛名在外的“鼎”,还有很多。仅按用途,就可划分为食器、酒器、水器、乐器、兵器、车马器等诸多种类,更不用说纹饰的精美绝伦和器型的变化多端了。
自己初识青铜器,源于中学课本里有关“司母戊鼎”和“四羊方尊”的介绍。课本的图片描述本就简略,何况器物时代久远,相关的知识较晦涩,加之忙于应付机械的考试,它们产生的时代到底发生过什么,我并未多加思量,只是粗浅地知道前者是“最大最重的青铜器”,后者则因铸造技术高超被奉为典范。至于青铜器不仅是商周时期用于祭祀的礼器,其中一些还刻有具有史料价值的铭文这类知识,并不太明白。
说也奇怪,生活里很多际遇常常并不于第一时间显现,而是隐匿起来,悄悄跟随自己,在后来的时间冷不丁跳出来。文字学入门课上,叶师选了一些原始材料给我们讲解,讲到虢季子白盘,我不由愣了一下——铭文整饬、精美、朗朗上口,比零碎而晦涩的甲骨文不知震撼多少倍。漫长炎热的夏日里,自己喝了冰水一样一瞬间清醒过来。
盘是青铜器中水器的一种,商周时期,宴飨前后行沃盥之礼时要使用。《礼记·内则》就说“进盥,少者奉盘,长者奉水,请沃盥,盥卒授巾”。与现在使用的盘不同,那时的盘一般有足,形制也较大,开口既有圆形的,也有方形的。虢季子白盘就是一件方形的盘。然而它最独特之处并不在形制,而在铭文,其铭文铸于盘内底部,共一百一十一字,简录于下:
隹(唯)十又二年,正月初吉丁亥,虢季子白乍(作)宝盘 。不(丕)显子白,壮武于戎工,经维四方。搏伐玁狁,于洛之阳。折首五百,执讯五十,是以先行。桓桓子白,献聝于王,王孔加(嘉)子白义。王各周庙宣榭,爰飨。王曰:“白父,孔显又(有)光。”王赐乘马,是用左(佐)王;赐用弓,彤矢其央;赐用戉(钺),用政(征)蛮方。子子孙孙,万年无疆。
整篇大意是虢国的子白奉周王之命出战,荣立战功,周王设宴并奖励子白,子白因此铸造此盘记录了整个事件。铭文对历史事件的记录简单明了,整篇用韵,读起来朗朗上口,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诗经》中“薄伐玁狁”、“执讯获丑”的记载。两相对照,古战场兵戎相见的激烈斗争,鸣金收兵后的把酒言欢如在眼前。虽然虢季子白盘是西周时的器物,整篇铭文在排列和处理方式上却一别当时金文常见的浑厚,线条清丽流畅,行款整齐分明,美感极强。讲台上的老师讲授时声音并不大,却沉稳有力,娓娓道来,一如眼前无声的盘。如果说理论的枯燥是文字研究的一面,那么文字形态的多变、声调的韵律、故事的跌宕就是它的另一面。彼时我处在人生的岔路口,面对人生的茫茫可能性不知所措,这段文字仿佛命运冥冥之中的提点,对未知的好奇心从冷僻繁琐的考据中杀出来,足以让难以抉择的人明白,就是它了。
陆游有诗云:“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在国家博物馆一睹原物的风采的瞬间,它从纸面跳脱出来,着实吓了我一跳——与其说眼前是一只盘,不如说是一个浴缸更恰当。整件器体积庞大,完全能装下一个人,称之为国之重器并不为过。器主子白尚非国君,即能铸造如此贵重的器物,虢国在历史上的重要性可见一斑。历史上,虢国面积不大,但在政治上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封国,参与过西周发生的许多重大历史事件,其国君能征善战,备受周天子赏识。我和一同前去的朋友在展窗前面伫立良久:在漫长的时间里,人何其伟大,留下了如此精美的艺术品,让后人叹为观止。而器物林林总总,经历千百年留存下来,制作者却早已化为云烟,仅存于记录的片段中。
面对艺术,赞美有时,感动有时;面对历史,渺小有之,感慨有之。很多年过去了,一同观展的朋友分别已久,在各自选择的人生道路上渐脱稚气,越走越坚定。当年带领我们登堂入室的老师犹如这些艺术品,沉稳坚定,春蚕吐丝般教授着一批又一批学生,告诉他们什么是美,如何汲取新知,担负自己的抉择,以及对时间的痕迹抱以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