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摩演教图》：一幅画里的精微与大义

　　◎杜汭

　　关键词：故宫书画展展品《维摩演教图》

　　由于这个情节引起了维摩诘对“不二法门”的论述，所以此场景的焦点即是在无所适从的舍利弗身上，与某些古代长卷常见的从右至左观看不同的是，解读这幅画一定要注意的便是要从画面中间开始。

　　两千多年前的某个午后，古印度毗舍离城，富甲一方的维摩诘居士在他的顶级豪宅里，接待了以探病之名辩论佛法的一众菩萨，领头的，便是智慧第一的文殊师利。后来传播到中国并得到发扬的大乘佛法“不二法门”之要义就是在这样一场辩论中产生的。敦煌壁画中维摩诘的智慧形象在唐以前就屡有出现，纸绢上描绘的《维摩演教图》在历史上更不是孤品，与这一卷一脉相承的还有藏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的元代王振朋临摹金人马云卿的《维摩不二图》，现藏于北京故宫的这一幅至今仍无法确认到底是否为李公麟真迹。

　　印度富豪变身汉文人 

　　对我们来说，维摩诘的名字其实并不陌生，写出“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有“诗佛”之称的唐代著名诗人王维，其名“维”和字“摩诘”均是来自对维摩诘的敬仰和推崇。谢灵运、白居易、苏东坡等人的行止、文风，也皆以维摩诘居士为模范。这个与释迦牟尼同时期的维摩诘，之所以备受推崇，正是由于《维摩诘所说经》又名《不可思议解脱经》对慈悲的大乘佛教的贡献。所以，历来维摩诘不仅为各界学人信徒所追捧，也成经典艺术形象，不断被后世摹写。

　　对比唐人在敦煌103窟东壁(图①)留下的形象和此幅《维摩演教图》(图②)，便会发现二者的诸多相似之处：衣纹紧密稠叠的处理方式非常相似；维摩诘的头部角度都是四分之三侧面；手执的麈尾是典型的玄学名流雅器；右手均伸出了两个手指……当然，在这几百年间维摩诘的形象的变化自然也是不少。左图中，繁缛富丽的胡床之上，帷幔飘动，穿着紧窄白色胡服内衣和棕红色外袍的维摩诘凝神聚眉、高鼻深目、清晰的大双眼皮、突出的颧骨，飞扬浓密的眼眉和鼻孔的毛发等都表现出了典型的西域人特征，他的身体前倾、脚心向上、神态亢奋，俨然一副成竹在胸的雄辩之姿，而右边图中的这一局部，胡风明显地弱化了：宽广的床榻上不再有垂幔支架；维摩诘端坐其上的，是一把宋代才出现的扶手靠背一体的太师椅；他的眉毛胡须的颜色不仅变淡，还一改刚健挺实为飘然下垂，颧骨变平，眼睛也小了很多，而且是半闭半睁，思虑深邃缥缈，袒露前胸、衣着宽大散落，头上戴的也变成了黑色纱帽，神闲自若，俨然一副魏晋名士的样子。再加上左图维摩诘身后满构图背景与右图的一片空旷，繁杂色彩晕染和单纯线描形式的对比，唐代的胡风在这里依然产生了文人趣味和格调上的倾向，维摩诘的形象也逐渐在中原画家的笔下由一位中亚富商脱胎换骨成了一个十足的汉文人。

　　巧妙用心描绘“听者”窘态 

　　《维摩演教图》定格的，正是这场辩经中最具戏剧性的情节。当维摩诘和文殊菩萨讨论到“从无住本，立一切法”时，天女现身并开始散花，“花雨漫天”正是本故事的开端。由于这个情节引起了维摩诘对“不二法门”的论述，所以此场景的焦点即是在无所适从的舍利弗身上，与某些古代长卷常见的从右至左观看不同的是，解读这幅画一定要注意的便是要从画面中间开始。

　　舍利弗(图③)的神态刻画非常有趣，无奈中透露一丝痛苦和尴尬，整幅画卷中只有这一人的情绪低落。当花粘到舍利弗身上，他连忙抖落，但即便用尽神力也无法掸去，舍利弗低头向粘着花瓣的这一侧倾斜，锁骨的线条强化了他动作的力度，右手高高地抬起，袖口的衣纹倾斜幅度很大，与另一侧袖子的衣纹朝着相对的方向飘动，虽然没有画手，却以衣袖纹路的明确漂浮感的刻画，强调了两个手臂抖动的方向。这虽然是个静止的画面，却能引发观者对于他因为急切而做出的连续而迅速的动作的联想。这种动态和情绪的捕捉，成功地衬托出维摩诘的从容高深和众菩萨罗汉的信服之状，体现了画家对这种故事情节设计的巧妙用心。

　　值得玩味的“二”与“不二” 

　　领悟佛法、理解人生的唯一法门即是这没有区别心的不二法门。有意思的是，此画中表现维摩诘之“不二法门”的手印是他右手竖起的两个手指，这与我们今天用来表示数字“二”和表示成功或高兴之意的“Yeah”的手势是相同的。流行语里，形容一个人的行事做法“二”就有对非正常人思维的调侃之意，一个人“不二”，说明他很正常。除了南怀瑾先生所云这个“不二”是先贤大哲写经时为了文字上的美感而创造的说法，其实在“二”与“不二”间，还有更多值得我们玩味领悟的。

　　此作品的画家亦可说是悟入了不二法门，岂非神通似与摩诘者乎？这“不二法门”的一个重要特征就体现在局部与整体的处理上：首先是不同人物的动作和表情的处理，除了几个故事主角的明确性格和神情捕捉，对于维摩诘的佛法修为深为叹服的菩萨罗汉们的刻画也是微妙传神，各有不同。维摩诘床榻后的左面第一个罗汉做作揖状，露出十分崇拜的神情，他身后的那一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双手似在鼓掌。因着对佛法的修为和理解程度，不仅仅是如两个护法金刚那样写实的脸部特征勾勒，每一个人物的神情都有所变化。其次是装饰器物的表现：维摩诘的麈尾；精致的拖鞋；护法金刚的铠甲；两个装饰繁杂的床榻；狮子香炉和底座(图④)；菩萨手里的如意等等，典雅考究，为我们窥探研究古人器物之美提供了准确生动的图像资料，也足可见画家平日里对这种文玩饰品的喜好。此外，这种精致还体现在重复连续、复杂穿插图案的绘制上：仔细端详，任何一组小图案小花纹都能感受到画家视万物为一的“无差别心”，与故事主角人物比起来，绝没有厚此薄彼的不均态度。忍冬纹、莲花纹、卷草纹等等由远古中亚传播来的样式细节处理得一丝不苟，不仅是图形的排布丝毫不乱，就连这些花纹的勾线也是力度均匀，若非作者内心安宁之极，气息是不可能这样平稳的。《易经》讲“不尽精微，无以至广大”，此幅画里精微的描绘与广大的宇宙之间已然同一。

　　天女散下的花其实就是繁华世界的象征，你有区别心，就容易在乎，就会陷入痛苦，进入我执的境地。世情本不复杂，一切虚妄皆由心生。受到区别心的困扰，艺事与人事，哪个都会被纠结被拖累。若能解读《维摩演教图》的深奥，便是差不多可以悟出点人生真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