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张辉 编辑/刘玲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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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辉,毕业于山东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先后任职河北省博物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后,在北京多家出版社任策划组稿编辑,并创建北京紫都苑图书发行公司。著有《曾国藩之谜》,主编《中国通史》、《古董收藏价格书系》等书。2000年开始,从事明清家具、文玩古董收藏和研究,曾在国家级文博刊物发表多篇研究文章。现为雅昌艺术网等三家专业媒体专栏作者。
闷户橱,有案面,以摆放器物;有抽屉,以盛放日用品;有闷柜,以放置非常用品。它是案与柜的结合,是家具中功能最周全者。从众多的明代刻本版画看,作为卧室用具,它通常为女性使用的梳妆台。而梳妆台、奩盒等是嫁妆的必备之物,“闷户橱不论抽屉多少,又叫‘嫁底’。因为过去嫁女总要陪嫁一两件闷户橱。橱上或放箱只,或放撢瓶、时钟、帽筒、镜台之类,用红头绳绊扎。故‘嫁底’是由于它作为嫁妆之底而得名。”[1]
社会功能强烈的卧室用具
明崇祯聚锦堂刻本《西湖二集》版画(图1)、明崇祯聚锦堂刻本《金瓶梅》版画中均有所昭示:明末时期的卧室家具中,闷户橱为功能固定的梳妆台,提梁盒为梳妆包;小方角柜与衣箱搭配,成上下格局;除了卧具之外,还有一个带推门的“小房子”,构成今天难以见到的睡眠空间,与拔步床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图1 明崇祯 聚锦堂刻本《西湖二集》版画明万历刊本《鲁班经匠家镜》插图版画中的闷户橱、镜台、脸盆架,都形象地说明它们是卧室用具。而清早期 黄花梨联二式闷户橱(图2),长199.5cm、宽52.5cm、高86.5cm,为全面雕饰类的实例。此际明式家具进入装饰鼎盛期和最成熟期,本橱闷仓面板上雕双龙戏珠,龙纹有翼,俗称“翼龙”或“飞龙”。存世实物屈指可数,除有翼之外,面目身躯与同式样螭龙纹形态别无二致。
图2 清早期 黄花梨联二式闷户橱可以肯定的是,闷户橱和架子床、镜架、衣架等家具一样,除一般家具的使用功能外,还有更为强烈的社会功能,即向社会(主要是“娶”与“嫁”所涉及的两个家族及婚庆来宾)展示、炫耀自身的财富和社会地位。
明清时期,嫁妆具有极强的身份证明与社会地位的象征意义。越是官宦富有的家族越注重这一点,或者说,越高档精致的家具越反映此规律,利用婚嫁这种家族生活的重大活动,对外表明主人的财富和成就。同时,嫁妆也是女方落户新家庭后的自有财产,代表着一种权利,这也是促使这类家具格外注重形式以及雕藻华丽的两个内在原因。
从光素到雕饰,闷户橱的三种形态
闷户橱从光素到雕饰,可分三类,亦代表三个阶段:
一、光素类:家具中只存线脚、锼挖和铜饰,不涉雕工。如明晚期 黄花梨联三式闷户橱(图3)、翘头、素吊头、素直牙板和素抽屉面板贴壸门式券口装饰,三个铜饰赫然。无雕刻之迹,有鎪挖之功,早期形态明显。
图3 明晚期 黄花梨联三式闷户橱二、局部雕刻类:雕饰仅为点缀,或在抽屉面板,或在吊头挂牙,或在腿间牙板,为局部雕饰。如明末清初 黄花梨联三式闷户橱(图4)。此橱对比前例,牙板略增雕饰,表现为雕刻装饰的起步。
图4 明末清初 黄花梨联三式闷户橱三、全面雕刻类:抽屉面、闷仓面、左右吊头、牙板等,多个部位全面铺陈,雕琢图饰。如清早期 黄花梨联二式闷户橱(图5),吊头、牙板、闷仓面板和抽屉面券口装饰,雕刻图案秾丽,闷仓面板上的洞石花卉纹样,牙板上螭龙纹与如意纹结合,均为少见纹饰形态。本例与前两例闷户橱,恰似一组“器物排队”,刚好可从类型学的基本逻辑上,说明黄花梨家具“光素→过渡→装饰”的演变过程,形成明晚期、明末清初、清早期三个阶段与三种装饰形态。
图5 清早期 黄花梨联二式闷户橱翘头是一种唯美的形式
明末清初 黄花梨联二式闷户橱(图6)[2],长151cm、宽63cm、高82.5cm。其细部特点可见光素期匠师对修饰的追求:一、双翘头领袖全器,带出向上的动感;二、吊头挂牙曲线波折,锼挖云纹;三、方正硕大的两个铜面叶异常醒目,为略显平淡的主体观赏面带来变化与对比;四、牙板壸门式,两端曲线婉转多变,与翘头和吊头的波折变化相呼应;五、多处饰以不同线脚。端详这个联二式闷户橱,翘头、吊头、牙板的曲线带来了太多美妙,令人感叹。
图6 明末清初 黄花梨联二式闷户橱光素期,翘头是线脚、铜饰、锼挖、攒斗之外的又一种特殊的修饰。数几百年前的明式家具光素器,在简洁之中亦尽力追求繁复之效果。此案多出的翘头就表明这一点。翘头是古代家具最别出心裁的设计,它是光素家具所有构件中,唯一没有力学功能的,这点非常重要。它最直接地表明,明代人制作家具时,注重纯粹的形式之美。
还有另一种说法,认为翘头是古人在案上展示书画手卷时,用以阻止卷轴在案的两端滑落。这应该不合实际,固然有小型的翘头案,但案子越大,翘头越多。大翘头案三米有余,它们形体笨重,多用于宗教、宗法事务,展示家族排场。其上日常多摆放不宜经常搬动的器物。多数闷户橱都有翘头,没有翘头的只占极少数,它们一般长度不足两米,也无展卷的便利。
从设计和审美传统看,翘头将中国古建筑反宇挑檐“翼然而飞”的风范移用于案、橱上,它的功能是把人的视觉引导向上,从而打破宽大的案身、橱身的沉闷感及沉重感。所以说,案子越大,越需要翘头。中国古代建筑为大屋顶式,上翘的飞檐使原本视觉上屋顶的沉重感得以改观。“这种屋顶全部的曲线及轮廓,上部巍然高耸,檐部如翼轻展,使本来极无趣、极笨拙的实际部分,成为整个建筑物美的冠冕,是别系建筑所没有的特征。”[3]
文学作品方面,春秋时期《诗经》中有“如鸟斯革,如翚斯飞”之句,宋代欧阳修《醉翁亭记》则有“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之语,都是对反宇挑檐建筑形式的表述。明清案、橱装有翘头,亦是一脉相承的空间意识。建筑、文学、家具,三者一言以蔽之:唯美。它没有力学和其它功能,作为卧房家具,能在早期明式家具中创造这种唯美的形式,我们应该克服对卧房家具的偏见,为它“美的冠冕”鼓掌再三。
“观赏面法则”过度发展的弊端
明清家具发展全程呈现出一种规律,可将其称之为 “观赏面法则”。该法则的五个层面在《黄花梨方台座:“观赏面法则”的极致体现》篇章中已有描述,其中第三个层面为“加大构件尺寸”。在此选取两例,既鉴证观赏面法则第三层面的含义,也进一步说明黄花梨家具晚期雕饰的多样化。
图7 清早期 黄花梨联三式闷户橱清早期 黄花梨联三式闷户橱(图7),长191.8cm、宽80.6cm、高85.7cm。其特点是:一、硕大的牙板是对壸门牙板的“增肥”,左右各浮雕大小五条螭龙形成的“子母螭”纹,中间拱捧由螭龙变体的寿字。龙身多段圆曲组合,尾呈方折形拐子纹;二、吊头下挂牙透雕大小螭龙“子母螭”;三、三个抽屉的劵口牙板上雕饰拐子纹。
清早期 黄花梨联二式闷户橱[4],长134cm、宽55cm、高87cm。其特点是:一、牙板上左右两侧雕有“子母螭”,螭龙上有大量繁缛茂密的拐子纹,形近堆砌,表明此橱年份为清早期偏后段;二、牙板中间的上下两个团寿寓意“双寿”,亦和婚庆的口彩。三、如牙板一样,挂牙明显增大、加肥,且为透雕。婚嫁家具通过纹饰的繁复斑斓,益加显示其炫耀性的特征,这在此类闷户橱上尽显无遗。
若注意这两例闷户橱夸张的牙板和硕大的挂牙,可见膨胀的装饰心是如何的壮怀激烈。古代艺术,任何门类的作品,都需要一定的装饰,但装饰从来不是越多越好,过犹不及。同理,明式家具的翘头制作也是节制者则优。若翘头硕大,如庙观之物,则失之过度。
我们肯定图案装饰的价值,但从美感上,也认为“过度”或“失度”装饰会带来琐碎与臃杂,在格调上令人感到靡弱失品。明式家具是发展的,有简约质朴者,也有这类过度装饰者,其艺术风格难以用简单的一两句话概括。
注 释>>>
[1]王世襄《明式家具研家》,文字卷,第87页
[2]Sarah Handler《中国建筑学视角下的明式家具》Ming Furniture in the Light of Chinese Architecture,多伦多,2005年
[3]梁思成《清代营造则例》;林徽因《绪论》,1934年
[4]Robert D. Jacobsen & Nicholas Grindley《美国明尼那波里斯艺术博物馆藏中国古典家具》Classical Chinese Furniture In The Minneapolis Institute of Ar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