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邯郸 庞洪奇
白地黑绘(亦称白地黑花)是磁州窑最具特色的装饰方法。它将中国传统书法、绘画技法与制瓷工艺相结合,创造了新的综合艺术,开拓了陶瓷美学的新境界,取得了举世公认的辉煌成就。这一装饰技法在宋代书法、绘画艺术繁荣和普及的基础上应运而生,受到文人书画的影响而成熟、发展起来。正是文人书画家的广泛参与,提升了磁州窑艺术的高度,开拓了磁州窑文化的深度。同时,它又以多方面的创造及广泛传播,深刻影响和促进了中国彩绘瓷器及文人书画的发展。
以往学者多依据年代的早晚,认为磁州窑的白地黑绘装饰艺术是继承唐代长沙窑彩绘及文字装饰技法发展起来的。这一笼而统之的说法更多地带有想当然的成分。唐代长沙窑釉下彩绘技法对宋代磁州窑有一定启发作用是可能的,但如果要说继承或借鉴,不如说宋元的“文人墨戏”来得更直接、更贴切。
宋代以郁郁乎文哉著称于世,是中国古代历史上文化最发达的时期,上自皇帝及达官显宦,下至幕僚胥吏和乡绅士庶,构成了一个比唐代远为浓郁的文化氛围。在此社会文化背景下,不仅达官显贵“装堂嫁女”以拥有或相送名家字画为耀,即连酒肆茶坊也“张挂名画,所以勾引观者,留连食客”,绘画书法在不同阶层得到普及。这应该说是磁州窑白地黑花绘画与书法装饰艺术产生和高度发展的美学前提。
宋代在绘画艺术上追求形神兼备及诗情画意,在书法艺术上强调意兴和意味,尤其是由于苏轼、米芾等大家的极力倡导,以意趣取胜的文人书画尤其受到中下阶层民众的喜爱,与院体画几乎形成分庭抗礼之势,并最终在元代占据中国绘画的主流地位。宋代书画艺术的高度发展及文人书画的兴起,必然对同期的陶瓷装饰艺术以直接而重大的影响。从境内外博物馆收藏的宋金磁州窑白地黑绘器物来看,无论是生动传神的花鸟、活灵活现的瑞兽,还是静谧空灵的山水、惟妙惟肖的婴戏,以及气韵生动的书法作品,其用笔、构图、章法、韵味等,均与宋代书画别无二致,如日本出光美术馆藏叶形鹊纹枕、故宫博物院藏狮子绣球枕和“明知空手去”文字枕(图1)、磁县博物馆藏枕(图2)、民间藏枕(图3~4)等,皆是磁州窑的代表作。因此,笔者认为磁州窑的白地黑花绘画和书法装饰,是在宋代书画艺术广泛普及的大背景下应运而生,并受文人绘画的深刻影响而成熟、发展起来的。
图3 邯郸私人藏金元长方形人物故事枕 图4 邯郸私人藏金代双喜闹春纹枕磁州窑众多的画师中,有土生土长的普通工匠,更有文艺素养高深的士大夫文人。正因为文人书画家的广泛参与,提升了磁州窑艺术的高度,开拓了磁州窑文化的深度。那么,这些满腹经纶、自视清高的文人是怎样走上与窑为伴、与瓷结合的路子呢?
一是落榜士子展露才情。宋代科举制度承袭唐制,并采取了诸如限制知贡举(主考官)的权力、严格考试的各项规则、确定殿试制度及扩充科举取士名额等措施,其科举规模空前盛大。北宋郭若虚著《图画见闻志》一书中所列宋初人物画名家有53人,其中出生于磁州窑系所在的河北、河南两地的就有15人。那些四方应试的文人士子们能金榜题名,被选入画院的毕竟凤毛麟角。屡试不中,当官无望,回到磁州窑场题诗、绘画,做瓷谋生,就成为部分落榜士子的现实选择。这些人具有很深的文化修养,到窑场稍加适应,便可一显身手、展露才情:既可以将熟记于心的历史故事、戏剧传奇、神话寓言等精绘于枕、瓶;亦可以将自己所见花、草、虫、鱼,以及发生在自己身边的婴戏、杂技等生活小景进行提炼概括,采用写意的手法绘于盆、罐;还可以将自己的喜怒哀乐、所思所悟,以诗词曲赋的形式题写于器物之上(图5、6)。正是这些文人士子们将中国绘画和书法与制瓷工艺相结合,从而创造了独具一格、极具中国水墨画和书法意味的白地黑绘(黑花)陶瓷装饰艺术,突破了宋代瓷器以单一颜色釉取胜的局限,开拓了中国陶瓷美学的新境界,并对我国古代彩绘瓷器的发展产生了深刻而广泛的影响。
图5 金代鱼藻纹腰圆形枕 图6 元观台窑《绘瓷作枕》诗文枕境内外博物馆及私人藏家收藏了不少磁州窑题诗瓷器,从其内容上看,除部分抄写名人名句及民谚、警句外,有相当数量的咏史劝世、抒情消遣之作。如磁州窑研究学者刘志国先生收藏的彭城窑《西江月》词枕写道:“自从轩辕之后,百灵立下磁窑。于民闾阎最清高, 用尽博士技巧。 宽池拆澄尘细, 诸般器盒能烧。 四方客人尽来掏, 件件儿变作经钞。”短短几句,将磁州窑悠久历史、创立者英名、瓷器瓷业于民于国之重要、制作的诸般技巧和高难要求、制作工艺烧造品种、销售范围及经营收益等高度概括出来,作者对磁州窑的热爱之情、自豪之感亦跃然器表! 磁县博物馆藏观台窑“绘瓷做枕妙陶然”诗文枕,将瓷枕作者的文人身份、瓷枕晶莹润泽的釉色、冰清凉爽的质感,以及卧枕沉思、作诗吟唱的惬意,十分形象生动地表达出来。
图7 峰峰矿区文保所藏元代《朝天子》诗文枕邯郸市峰峰矿区彭城镇出土的长方形瓷枕,枕面题《朝天子》一首:“左难右难,枉把功名干。烟波名利不如闲,到头来无忧患。积玉堆金,无边无岸,限来时,悔后晚。病患过关,谁救得贪心汉。”反映了失意文人的思想情绪(图7)。正是由于具有深厚文化艺术修养的文人广泛参与,不仅大大提升了磁州窑的绘画装饰水平,而且还适应民窑瓷器简练、快捷的生产工艺要求,创造和形成了磁州窑兼工带写,既朴素典雅又洒脱豪放的独特艺术风格,亦使我们有幸从存世和出土的磁州窑瓷绘作品中欣赏到大量画艺高超的宋元文人绘画。
图8 邯郸私人藏金代八角形鹰逐鸭纹枕 图9 河北省博物馆藏金代白地黑绘 童子钓鱼椭圆形画枕 图10 英国大英博物馆藏元昭君出塞图枕邯郸私人收藏的金代八角形鹰逐鸭画枕(图8),画面上黑鹰从高空扑下,一鸭仓皇而逃,一鸭入水躲避,鸭翅尖露出水面,水花四起,芦苇也似在摇颤。艺人以自己丰富的生活积累和非凡的绘画功力,营造出一种惊险紧张而又真切动人的气氛,是一件极富生趣的佳作。河北省博物馆收藏的钓鱼枕,画河边一男童持竿垂钓,两鱼正争食鱼饵,男童双目凝视,准备扬竿甩线,神态极佳,鱼旁画了条细细的曲线,显出了平静的水面,河边点缀几丛野草,画面线条简洁,用笔准确,着墨不多,即将男童的体态神情表现得惟妙惟肖(图17)。像这样的精湛之作在磁州窑的瓷绘作品中数不胜数(图9~10)。宋元磁州窑的这种以简笔写意手法表现历史故事和浓郁生活风情的绘画装饰风格,不仅影响了元代以降民间的青花装饰,而且明末以后八大山人、扬州八怪、石涛、林风眠等绘画大家的笔意风格也可以从这里找到历史渊源,难怪当代绘画大师李苦禅面对磁州窑遗珍不禁感叹:“我画了一辈子,还不如这几笔厉害。”
二是落难画家窑场谋生。宋金、金元战争导致社会动荡,一些院体画家及民间画家为了躲避战乱,只好降低身价到民间窑场谋生。1987年,北京大学考古系、邯郸市文研所联合对观台窑进行考古发掘时发现,窑场的金、元代文化层直接叠压堆积在一起。这表明观台窑因自身的民窑属性,加之地处偏僻,没有(或极少)受到战争的破坏而一直在连续烧造,从而为落难的文人书画家提供了栖息之所。近来有地方文化爱好者在观台镇西部附近的天宝寨一山洞内,发现了记录元至正二十八年(1368年)闰七月元明河南、河北战争之时,磁州周边五府十三州官民“一万余户”在此“避兵”的“天宝寨记”,似能成为上述观点的佐证。从存世瓷绘作品的题材和思想内容看,金元时期磁州窑烧造了大量反映历史故事、神话传说及宫廷生活的画枕,如“尧王访舜”“羲之爱鹅”“李白观瀑”“雪夜访普”“赵抃入蜀”等,画面景物繁复,用笔工细,绘制精美,且题材广泛,立意高远,显然出自文人中的名家高手。尤其是“屈原投江”“乌江赠马”“昭君出塞”(图18)等历史故事画枕,借古喻今,以笔为枪,表现了金元文人反对异族统治的强烈抗争精神和爱国思想。
最直接的证据见于收藏在日本的一件印有“赵家造”款识的磁州窑系绿釉文字枕。该枕枕面文字为:“时难年荒事业空,兄弟羁旅各西东。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分离道途中。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余游颍川,闻金兵南窜,观路两旁,骨肉满地,可叹!为路途堵塞,不便前往,仍返原郡。又闻一片喧哗,自觉心慌,思之伤心悲叹。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只有作枕少觉心安。余困居寒城半载,同友修枕共二十有余。时在绍兴三年清和望日也。”(图11)。文字前面引用白居易所作离乱诗文,后面则记录了因金兵南侵,作者为战乱所阻不能前往颍川,躲在窑场半载,制作瓷枕20多方的经过。从文字的内容分析,作者虽不一定是宫廷画家,但应是落难的文人无疑。该枕文尾注明“时在绍兴三年清和满月”,即该枕作于公元1133年,金太宗完颜晟天会十一年。修枕人身在金人统治地区却书写南宋年号,充分反映了对金人统治的反抗。
图11 日本私人藏金代绿釉题诗枕 图12 甘肃省博物馆藏北宋明道元年款 (1082年)白地黑花枕三是隐逸文人笔墨耕耘。魏晋以来,在中国社会形成了一个特殊的阶层——士。他们具有很高的文化修养,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能上能下,可官可民,既可以将民间画风带进上层社会,又能把士夫文人画技引入民间,从而促进了我国绘画艺术的发展。受禅、道影响,宋元时不少文人雅士以居士、道人自号,如北宋欧阳修自号“六一居士”、苏轼号称“东坡居士”、黄庭坚号为“山谷道人”,元代黄公望自称“大痴道人”等等。甘肃省博物馆藏有一方绘制精美的北宋年款磁州窑白地黑绘长方形虎纹画枕(编者注:学术界倾向认为该枕为元代产品),枕面釉下以黑彩行书有“明道元年巧月造 青山道人醉笔于沙阳”, 字体刚健有力,功力浑厚,显然为一文人高士的“醉笔”之作(图12)。
图13 金代磁州窑海兽衔鱼纹椭圆枕(大定五年墨书款)金元时期,异族统治者对汉族实行残酷的压迫和歧视,并一度取消科举制度,使文人失去了晋身的机会,心情充满压抑、失望和仇恨。不少文人持守民族气节,终身隐逸,如倪瓒;一些人始而希望得朝廷赏识,继而失望归隐,如黄公望等。这些隐逸的文人高士多数退隐山林,研习书画、琴艺,赋诗、品茗,对酒当歌,以此修身养性,标立自身品操的清洁高逸。一些人到磁州窑场绘画、题诗,一展才艺。如观台窑出土了大量枕面题有“漳滨逸人制(造)”,底部印有“王氏寿明”戳记的绘画、诗文瓷枕。其中画枕有磁县博物馆藏山水人物升仙枕、“雪夜访普”枕(图13)、“仙人故事”枕、“三顾茅庐”枕及道教故事枕等,用笔工细、绘制精美、纹饰繁茂;诗文枕除著名的《枕赋》(图14)枕外,还有邯郸私人藏《扇铭》枕,磁县博物馆藏《朝天子》枕等,均为楷书,字体宽博、章法严谨、功力深厚。从其题款及诗赋皆通、书画精能等情况看,显然是一位隐居在漳河之滨观台窑场的高人逸士所作。
图14 广州南越王墓博物馆藏元代长方形《枕赋》枕 图15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元山水人物图长方形枕 图16 河北省博物馆藏金代高士观月图画枕在磁州窑的众多文人绘画中,有不少堪称佳作的“隐逸山水”绘画,表现了隐者悠闲、幽静的生活场景,同时也展示了他们在绘画技法上的非凡创造。如日本国立东京博物馆藏元代磁州窑《高山流水图》画枕的前立面亦是一幅构图独特、绘制精美的金元山水人物画(图15)。该画平远构图,远景为三座连绵的山峰,取自唐代大诗人李白“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之诗意。近处左岸山石崎岖,古木参天,几幢茅屋掩映在绿荫之中;右岸长长沙渚伸向水中,似有主仆两人伫立其上望着远去的江水;对岸隐约一只小船,几位渔夫张帆出行。画面山高水阔,江天浩渺,一派萧瑟静谧的景象。河北省文研所收藏一方如意形山水人物枕,其枕面所绘《高士观月图》则是典型的“一江两岸”式构图:左侧山石中绘三棵苍老古松,伸向江中的岩壁上一老者拱手立于岸边,仰面观月;右岸沙渚上画低矮丛树。枕壁绘卷草纹;底部有竖式阳文“张家造”戳记。该枕于1962年出土于磁县冶子窑,从其造型、胎釉、纹饰等方面看为典型的金代器物(图16)。可见,元代晚期大画家吴镇所谓“一江两岸”式构图,其实在金代磁州窑文人瓷画中已经出现。而该枕画面所营造的清幽、恬淡的意境和萧疏、空寂的风格也与元四家之一的倪瓒画风极为相似。可以说,磁州窑白地黑花绘画既是受“文人画”影响产生和发展起来的,同时它以自己多方面的创造,促进了文人画的完善提高,为文人画在元代的完全成熟做出了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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