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莱曾在他的戏剧《希腊》的前言中说道:“我们都是希腊人。我们的法律,我们的文学,我们的宗教,我们的艺术,它们都源于希腊。” 这样的感叹并非独此一家,若我们想一想“神话”、“哲学”、“民主”这些重要的词汇,便会发现它们都来源于希腊语。同样的,我们熟悉的建筑、雕刻、绘画、诗歌、戏剧和音乐的形式特征,也和古老的希腊土地颇有渊源。希腊,犹如孕育了文明之河的母体,也诞生了辉煌的艺术成就,自然的,古希腊时代成为古往今来无数人文主义者欣羡向往的黄金时代。 作为当代的观众,我们对绘画的关注热情往往高涨于其他的艺术门类,特别是雕塑,它融于我们的城市空间之中,装点着我们的日常生活,仿佛隐于森林的一片树叶而不为我们所察。但是,当我们沿着时光的隧道回溯到古希腊时期的城邦历史,便会诧异于那些精美的雕塑竟发轫于这么早的文明。雕塑成为古希腊神庙不可或缺的装饰,它的功用不仅仅是美化建筑,还以巨大的图像加强了建筑的形象,通过视觉化的故事叙述启发人们思考生活中的问题——它们成为最早的教化工具,昭示神意,给人民以庇佑。这些作品还成为一种社会活动的纽带,许多城邦为建造圣殿通常要投入大量的资源,常常还需要制作雕像用于祭祀仪式。这些雕像仿佛介于人类和神灵之间,它们具有了某种神秘的身份,成为理想的调解人,他们从不有失公允,使得两者能够相互交流。
毕竟,古希腊已经离我们太过遥远,这种距离产生的最直接的结果便是一些作品在风化中变得面目模糊,无法识别。到了基督教统治时期,对于异教作品的破坏也造成了许多不可逆的损毁。雅典的奥林匹亚区曾发掘出许许多多安放著名雕像的底座,但是雕像本身却无影无踪。它们多是青铜制品,可以推想,他们的失踪大概和中世纪的金属冶炼有关,作为异教遗存而被销熔。正是这些不可测的历史因素,使得我们要了解的这尊雕像更显价值斐然。
在雅典国家博物馆内,有一尊在希腊的阿尔特米西昂(Artemision)海角发现的宙斯雕像,他也有可能是海神波塞冬。确认雕像究竟表现的是哪位神灵,取决于他右手握着的是哪种武器:如果是霹雳的话,那就是宙斯;如果是三叉戟的话,就是海神波塞冬。至今这个争论还在继续。宙斯和波塞冬之间的形象之所以会易于混淆,也许能从古希腊神话中找到一些线索。作为天神之父,宙斯具有绝对权威。他能命令上天,发出闪电,释放雷声。他统领着其他居住在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海神波塞冬也在其中。他是宙斯的哥哥,是地中海之王,是所有希腊人既爱戴又恐惧的神。他手中的三叉戟一挥就会出现狂风暴雨,这时,他可以安坐在深海的珍珠宫里观看自己的杰作。
宙斯和波塞冬既有亲缘关系,又有着令人畏惧的地位,无论这尊雕像的身份归名于谁,都可以想见它在希腊人民心中的重要意义。但他们的故事并不止这么简单,宙斯和波塞冬还是战胜父亲的同盟,这类弑父的故事模型常见于古希腊神话,他们共同的父亲克洛诺斯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苍穹之神,而成为宇宙的主宰。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克洛诺斯向兄弟姐妹许下诺言,说自己不留后代,这样其他人便有机会在适当的时候成为宇宙的统治者。于是,每当有一个孩子出生时,克洛诺斯便把婴儿吞噬到了腹中。直至第六个儿子宙斯的诞生,他的母亲瑞亚为了救他活命,将其藏在爱琴海上最大的岛屿——克里特岛。山羊阿玛尔忒用自己浓浓的奶汁哺育了他。宙斯长大后,一心想着的就是如何向他凶神恶煞般的父亲报仇。他和母亲一起设计,让克洛诺斯一下子把他吞食到腹中的孩子们全都吐了出来。就这样,宙斯的5个兄弟姐妹波塞冬、哈德斯、赫斯提亚、德墨忒尔和赫拉又重新回到了世界上。他们都成了最重要的神。在众神之神宙斯的率领下,他们搬到奥林匹斯山上居住。后来又有其他神的到来,他们是希腊神话中最主要的神,也是古希腊人千百年间所钟爱的神。
当我们再来回看这尊雕像时,他的尺寸大过真人,眉毛和眼睛镶嵌在另一种材料里。作为统领之神,他的表情坚定而平静,动作果敢,具有一种指挥者的气度,他的主要姿势便是大踏步向前,手臂则向外延伸。那雄视一切、正要发出雷电的高傲气势仿佛已瞄准目标,在下一刻就会投掷出手中的武器。雕刻家着力塑造出肌肉组织的巨大力量,使得它获得了一种真正的魔力,成为人们所熟知的神灵替身。若将视线移向人物的发饰,他头顶上的头发呈一缕缕排列且具有流动感,它并非常见的拳曲形,而是将长发拧成了两根辫子,绕前额一圈后再扎在一起。这种在前额上松松的刘海,使得塑造流动感的可能进一步增强了,也使雕像体态多了一分柔美的动感。有意思的是,若将这尊雕像和其他神庙中的宙斯形象做一些对比,便会发现这种类型的雕塑在彼时流传甚广。
近距离观赏了这尊雕像后,我们难免会好奇,在纵向的脉络中,它又处于怎样的坐标。历史学界和考古学界都盛行三分法,似乎任何事物都有开端、中段和结尾。这种三分法也被引入了希腊艺术的研究领域,希腊古典主义时期的艺术被切分为“早期古典主义”、“中期古典主义”和“晚期古典主义”。这尊雕像约作于公元前460-前450年,恰好处于“中期古典主义”。希腊艺术家继承埃及人和亚述人的旧业,开始雕制石像。在那之前,古老的东方帝国曾致力于追求一种特殊的完美,而希腊人力图亦步亦趋地效仿前辈的艺术作品,严格遵守他们学到的神圣规则。他们模仿埃及的样板,向他们学习怎样制作青年男子立像,怎样标出躯体的分界和把躯体连成一体的各部分肌肉。然而不管公式有多么好,到了“中期古典主义”,艺术家们好像突然摒弃了静穆的纪念碑风格,他们开始探索起自己的路子,不依赖现成的知识,而是相信自己的眼睛,向充满活力的行动风格开始过渡。于是早期艺术的特征——没有体重之分,没有年龄之分,大块头,两腿僵直,平均承重,胳膊紧贴身体两侧——仿佛经过一夜的觉醒,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三维立体感的表现,此时的雕塑多了重心感。
这尊雕塑的重量集中在前脚以及抬起的后脚脚跟上。但这尊雕像身上也存在着一些问题:其正面角度的身体并没有使雕塑的上身产生向前的动感,这和落在前脚的重量并不协调。此外,雕像的手臂也显得过长,特别是前臂的长度实在惊人。在观赏这样一种姿势的雕像时,如果观赏者想要得到一种整体的印象,就不得不上上下下地打量作品,这样无形中就形成了一种运动的印象,其实也是艺术家在调动观者的想象力。
一些学者推测,有许多类似的宙斯雕像被置于奥林匹克运动会发源地:奥林匹亚地区。说到希腊人的盛大运动会,它跟民族的宗教信仰和仪式的联系大为紧密。参加运动会的人员并不是运动员——不论业余的还是职业的——而是希腊名门贵族的成员,竞赛中的胜利者则被敬畏地看作是获得了神祗的不可战胜的法力庇护。在运动会期间若有欺骗行为的运动员,对其惩罚的办法之一就是要他们委托制作一尊宙斯雕像,并将其虔诚的悔过声明镌刻在雕塑上。于是,这类宙斯雕像成为神与人的见证,因为举行竞赛本身就是要了解上苍把胜利之福恩赐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