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凯凯
至正三年(1343年)十月十日的夜晚,流寓苏州的柯九思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第二日,他便请求朋友徐显为之筮其吉凶,发蓍得“履之乾”,文辞是“履虎尾,不咥人,凶”。虎为柯九思的生肖,“履虎尾者,寅之末运也”。果然,这月十九日他就暴得风疾,卧床不起,6日后便与世长辞,享年54岁。他的壮年离世,使得当时文人纷纷扼腕叹息,作为元代帝国的首席鉴藏家,柯九思的名字也随着那些金石书画成为了后来者永恒的追忆。
柯九思(1290—1343),字敬仲,号丹丘生、五云阁吏部,他的家乡在浙江南部的沿海城市台州。在他出生时,他的父亲柯谦已步入不惑之年,却仍担任一个不足七品的小官,尽管如此,他却为柯九思日后显露书画天才产生了相当的启蒙。柯谦另外一个被认为极其明智的做法,是他把家迁居到了两百里外的杭州。这并非是座一般的商业城市,前朝南宋曾将全国的首都设置于此,此处又是人文荟萃之地,那些鼎鼎大名的人物——赵孟頫、李衎、周密、邓文原、鲜于枢、乔篑成等,都曾流寓、定居在这里,因此这座城市在书画创作和鉴藏上的优势,远非其他地方所能比拟。8岁定居钱塘,20岁开始游历江南,我们可以肯定地相信,柯九思这十余年间在诗文书画上已打下了极好的基础,要不他哪有足够的勇气在21岁时就去拜访大都的名流呢?
当然,我们相信柯九思在书画上的天才,依靠的并不仅是那些充满神话色彩的传说,他所经眼的许多作品今天仍旧可以看到:王献之《鸭头丸帖》(上海博物馆)、虞世南《摹兰亭序》(北京故宫博物院)、关仝《关山行旅图》(台北故宫博物院)、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北京故宫博物院)等等。面对这些作品,即使是古画鉴赏经验不甚丰富的读者,也一定不会觉得陌生,它们几乎都是书画史上最为重要的作品。同历代许多大鉴藏家一样,柯九思常常会在这些经眼的作品上题诗或题写观款,如在南宋江参的这件《千里江山图》(台北故宫博物院)卷末,他就题上了“江参,字贯道,千里江山图真迹,臣柯九思鉴定”的观款,而在赵孟頫的《疏林秀石图》(台北故宫博物院)上他却留下了一首诗。另一种常见的做法是,他在所鉴藏的作品上钤盖象征身份的鉴藏印,如“柯氏敬仲”、“柯九思敬仲印”、“丹丘柯九思章”、“丹丘生”、“训忠之家”等,如在南宋杨无咎的《四梅图》(北京故宫博物院)上就钤盖“柯九思”印。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一方印章是“奎章阁鉴书博士”,这方印章象征着他的官方身份,也与他的仕途紧密相连。
延祐六年(1319)的春天,30岁的柯九思与好友朱德润同游京师,经人引荐进入元仁宗长子硕德八剌的府邸任职,这也是柯九思在仕途上的首次露面。等到第二年,硕德八剌继承大统,成为了英宗皇帝,追随于他的大批汉族官员也得到了重用,其中就包括与柯九思同游京师的好友朱德润。但柯九思这次却因为父亲丧葬而无法出仕,因为按照中国传统伦理规范,父(母)亡,作为子女一定要服孝3年,不能出任任何官职。在柯九思服丧期满后,这位短命的皇帝却因遇刺而过早地结束了他短暂的帝王生涯。失去了走向仕途的机会,柯九思便和朱德润商量南归事宜,至治三年(1323)两人返回了江南,重新过起了悠游书画的日子。严格讲来,这已经不是柯九思第一次具有出仕的机会,早在他25岁时,因为蒙受父亲官荫,朝廷就曾任命他作一个补华亭尉的小官,却被他推辞掉了。这段经历颇让人费解,因为柯九思早年积极谋求仕途的形象早已成为他的一个固定标签。正因为求官心切,常常游历于官宦贵胄之间的做法才屡受非议,以致明清文人画家对他嗤之以鼻,但为何早年朝廷积极拉拢他时,他却置之不理呢?艺术史家为我们解开了这个谜团,原来柯九思有他自己为人处世的原则,他更希望通过个人奋斗及积极的处世方式以求仕进,而不愿接受任何恩惠。
两次仕途求进皆不得志,对于传统社会的文人来说,必然是个不小的打击。柯九思并没有像当时大多数文人一样选择泉边树下的隐居生活,依旧为进入仕途作着各种准备。泰定二年(1325),他与朋友赵虚一游学于建康,因为书画上的才能,被引荐进入怀王图帖睦尔的府邸就职。不要轻视这位蒙古族王爷,他不仅拥有雄才大略,对于文化的尊重也常常令人感动。3年后,昔日的怀王成为了大元王朝的第八位皇帝——元文宗,供奉于怀王府的柯九思,也以御用艺人的身份出仕文宗朝,最终完成了他学而求仕的政治理想。
前文我们已经提到,柯九思常常在书画上钤盖一方“奎章阁鉴书博士”印,这里的“奎章阁”最初是元文宗召集儒臣商讨政事的官方机构,后来却演变为一个书画雅集的场所。柯九思的主要任务就是在此整理元代皇室的书画收藏,鉴定真伪,以及收访古书画。这样的工作对于任何爱好书画的文士来说,都是个完美的差事,而柯九思也将这里的日常活动进行得有条不紊。如果今天我们讨论起奎章阁在元代收藏史上的重要性时,我想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柯九思的辛勤工作。当然,柯九思对于收藏的热衷,并不是从他侍奉文宗时才开始的,在他三十岁的时候,他就以自信的口吻说过他的收藏可以与宋代米芾相媲美:《定武兰亭五字损本》、苏轼《天际乌云帖》、黄庭坚《动静帖》、米芾《研山铭》……都曾是他的旧藏。
即使柯九思没能在书画鉴藏上取得名声,那么在书画创作上也足以使他占据一席之地。首先,他竹石题材的绘画,在当时就获得了极高的声誉,纵使画坛一代宗师赵孟頫见了也是赞赏有加。他的书法,长期以来也被他的画名所掩盖,往往为人所忽略。事实上,柯九思在元代是一位较有影响的书法家,只是成就不是十分显著罢了。今天的展览会上,我们很难见到他的书法作品,但在大量传世书画的题跋中,却时常会见到它的身影。柯九思在书画鉴藏上所取得的成就,与他在书画创作上的修养是分不开的,两者相得益彰,相互促进,这也是中国古代大多数鉴藏家往往身兼数任的重要原因。
作为一名汉族文人,柯九思在仕途上顺风顺水,本来就让那些蒙古官僚感到不安,文宗又对他恩宠有加,更是造成蒙古官僚心理上的失衡。最终,不断遭到毫无实质内容的弹劾。毕竟,柯九思不是政治家,最初还能在文宗的庇护下暂且寄身,但长久的鄙夷与排挤,也让他产生远离矛盾中心的想法,罢官回家可能是最好的选择。他的仕途也由此停留在了这个正五品的“奎章阁鉴书博士”任上。罢官后,这位“先一奈是丹丘仙,迎风一笑春翩翩”的风流文士对宫廷政治是失望透顶,即使回到家乡后,每每回忆起大都的这段岁月,还是会发出“皆不堪往事”的无奈感慨。
如果我们认为柯九思在仕途上不甚明智,大概是因为他没能像同时代人那样急流勇退,如朱德润一样南还归隐、栖心林壑。尽管在罢官后他彻底醒悟,但却没能像其他同辈画家一样长寿,这样的人生境遇无论对柯九思本人抑或是书画史,都是个莫大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