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炳昌
20世纪50年代中期,白蕉先生被卷入反“右”风暴,被打入另类。人人之避之不及,社会关系日益孤独。然而,白蕉先生经过一段时间平静下来,并不气馁。摆脱社会上迎来送往的局面,更有时间安下心来,做一些对自己对后人有益的工作。在以后短短的十年里,用心写出了《怎样临帖》、《书法问题讲话》(一、二、三讲)及现今发现的书法赋文手稿等。
20世纪50年代中期,白蕉先生被卷入反右风暴,被打入另类。人人之避之不及,社会关系日益孤独。心情极其悲愤。笔者在二十余年后,抄录先生稿件时,竟然发现如此文字。“抵掌倾杯,道故抒愫,散木千里,大石不晤。揉纸撕扇、心惨意答、眼横美酒、泪下如雨。”从中可见,1958年后的一段日子里,最好的朋友邓散木、唐云(大石)不能互通讯问,白蕉经常思念他们,深感“心惨意答”,只能把书写的作品撕毁以解气闷,面对美酒亦只能“泪下如雨”。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白蕉先生经过一段时间平静下来,并不气馁。摆脱社会上迎来送往的局面,更有时间安下心来,做一些对自己对后人有益的工作。在以后短短的十年里,用心写出了《怎样临帖》、《书法问题讲话》(一、二、三讲)及现今发现的书法赋文手稿等。
上世纪50年代后期至60年代初中期,蕉师对书画艺术的探索、创新、研究更是精益求精,书法面貌为之一变,由原先秀润清新二王风格中,又添入了苍劲愤感的力量,在写兰技艺方面日新月异得到提高,笔法、墨韵开创新的格调。
在当年,笔者曾亲耳听到唐云先生讲:“你老师的写兰水准,突飞猛进,可与明清画兰高手比美。同他四五十年代鸟兰,不可同日而语。”故唐先生在题蕉师《兰惠册》有诗云:“万派归宗漾酒瓢,与汝共饮醉良宵。凭他笔挟东风转,惊倒扬州郑板桥”。谢稚柳先生亦在题其画中有云:“云间白蕉写兰,不独得笔墨之妙,为花传神,尤为前之作者所未有。”推许之情,昭然可见。
多年前,曾得石谷风先生《古风堂艺谈》,看到有赞叹蕉师书法造诣的记载:“六十年代初,白蕉好友唐云常常来黄山消夏,每至必携白蕉书札以行,钉壁玩之。我初见疑是古代名人墨迹,驻足惊讶,经唐云介绍,我更是敬佩不已。”
笔者看到原迹手稿已是白蕉先生过世的上世纪70年代初,是师母金学仪先生所提供。为蕉师上世纪60年代初所拟写的赋体文。
该赋是用行草书写在一卷乾隆年间高丽(朝鲜)进贡的皮纸上。当年笔者没有照相机拍摄。笔者借回达月余,为防原物被污损,用铅笔为之临摹数通。去年蕉师之子何民生把原迹发表在《白蕉书法遗珍——自题诗卷》上,真是一件大好事,使爱好蕉师书画的粉丝们,多了一件值得欣赏和学习其心得的珍品。
全赋文分成两个部分,第一部分称之《宗师章》,第二部分为《体用章》,又断为其一、其二、其三。
该赋文内容,笔者曾在蕉师生前,见过他书写过数份,其行草墨迹大多为“体用章其三”部分。
赋文后端空余处,还有蕉师致友朋信札,用笔利落清新、飘动、多人见之赞叹。“病中偶写数节,不能示人,寄我铁老,就此稿请改正后寄还也,千万千万。禾矢女人上”。信中所谓铁老,乃指蕉师好友邓散木先生。而自题“禾矢女人”,原不知何意,可能是其自嘲只会吃饭、排便的废人,无所作为而已,后问之高人乃知前三字是个“矮”字分拆,谓“矮人”,戴帽“右派”,矮人一等。
在蕉师信札前后旁侧,还有邓散木先生用硃墨所书小楷回执。“初以为是‘初’,不知贵女人何时考上初中,继恍然是‘病’,然何病也。语法仍不完整,近如何矣,尤所惦念。尽管加冠退爵(指两人戴‘右派’帽,降级降薪),仍宜高自位置,禾矢女人云何哉?此用古倭奴国硃墨御批,较‘万年红’、‘龙翔凤舞’鲜艳多矣。”白蕉与邓散木先生两位前辈书家,均是在上世纪中叶之反“右”风暴中,被网罗者,在上述往来信札里,可看到他们并不被当时处境所压倒压垮,精神状态是积极乐观的,并互勉“尽管加冠退爵,仍宜高自位置”。
笔者在这篇文章中发现,总共只有680个字(包括信札)的赋体文里,包含着建国后颁布的简体字有63个之多。可见白蕉先生是赞成把简体字放入书法创作中的。
上世纪60年代初,白蕉先生的创作书画里,经常使用流行的简体字。笔者曾向他问起,使用简体,好像有些突兀和不和顺。在以往书家的书法作品中,用简体字入书法者,占到的比例,真是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见一定有其深刻的原因。蕉师讲:“我国书法艺术的发展,至今已有几千年的历史。书写的过程、演变非常漫长,文字的结构,书体在不断的变化中,而历朝历代的书家却在实践中不断加以研究、改进、把创新的元素融入旧的面貌中去,开创了各种新的面貌。他们深刻知道墨守成规会被历史淘汰。简体字是新中国的国策,是使广大劳动人民大众迅速掌握文化的利器。汉字是人际交流的实用工具,历史潮流不可阻挡。作为一个书法工作者,如何使简体字融入书法艺术作品里,是我们及你们的责任,当然困难是有的,如何化解矛盾,还须研究。”笔者在回忆这些往事时,又想起先生早年的一首诗:“我心有钟王,笔为钟王裹,几时无钟王,我书乃有我。”当今有些书家想要摆脱旧貌,把简化字放入其中加以改进,或许对创新有些帮助。
此文原作于蕉师百年诞辰之际的2007年。因手稿原迹一时寻找不便,便耽搁了。现同原稿一起发表以舒笔者思念蕉师之情怀。■
《白蕉晚年书法赋文手稿》释文
画要写生,字先写死。访师百代,心许目媒。夫抚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宗师之定(二字可商,散木批),步趋是式。循墙沿壁,入由一家。先规楷正,后窥行草。握管无时,法脉求证。既博观而强记,要观此以思彼。宜无惭于优孟,诚不移乎智愚。
夫务学人之业者,尊先生之能事。有胜人之志者,立古人于下风。始也漫窥漫识,继也转入转难。疑山穷而水尽。卒也若梦若寐。忽柳暗而花明。盖消息既得,触悟斯敏。揽彼众奇,游于多门。扩视野于南北,骋笔势之纵横。神理明于心,韵味出乎手。面目具我,风格非人。是以翻局识鲁公之智,集字明襄阳之功。原夫玄奘之万水千山,历艰难险阻,白石为门下走狗,(此句病,不完整。门下二字,何不用米颠或襄阳。邓批)能出死入生。岂知艺之为力,其入也,贵同不贵异,有人不有我。触藩自苦,不知月异而岁不同矣。其出也,尚异不尚同,有我不有人。东施不效颦,未必为人所憎恶哉。故曰:不难不明,不变不成,智过其师,方明得髓者也。
宗师章初稿
笔之得体以骨,墨之得体以肉,字之得体以间架,行之得体以线,章之得体以面。笔以骨为体而力为用,墨以肉为体而神为用,字以间架为体而势为用,行以线为体而气为用,章以面为体而顾盼呼吸为用。(未敢苟同,行亦须有顾盼呼吸,章亦须气。邓批)
静者体,动者用。体生法,用生意。实为体,虚为用。实为虚体,虚为实用。体静而用动,实处而虚行。明乎体用之间互为消息,则动静虚实之际无间然矣。
其一
用非自见假(借)物以见。是以无形者求有形,风籍草以见势,电贯钨而流明。有形者求无形,笔驾势而气联,墨托彩以韵成。夫虚灵似智,涵泳归仁、纵横出勇。峻励则见险,舒和以明易。熟中求生,识有生之熟,法外求法,味无法之法。故自倒而自起者,任力而势园也,人定而地旋者,车动而月移也。
其二
笔之顺逆进退,强弱出焉,死生决焉。墨之浓淡干湿,气候出焉,秾瘁系焉。间架则聚散明而疏密显,纵横跌宕,唯变所适。行列则断续分而起伏应,隔行悬合,婉转相承。整体以观,林林总总,万红而一春。
其三
体用章稿
病中偶写数节(初以为是“初”,不知贵女人何时考上初中。继恍然是“病”,然何病也?语法仍不完整。近如何矣,尤所惦念。邓批),不能示人,寄我铁老,就此稿请改后寄回也。千万千万 禾矢女人上。
(尽管加冠退爵,仍宜高自位置,禾矢女人云何哉!此用“古倭奴国硃墨御墨”批,较“万年红”,“龙翔凤舞”、鲜艳多矣。邓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