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桂湖
核心提示>>>
屠隆(1543年—1605年)字长卿,一字纬真,号赤水、鸿苞居士、娑罗馆主屠隆是一位大才子,这位大才子爱好佛道两家,尤喜参禅礼佛。他原是一个傲骨风流的士子,中晚年则俨然一位卜居幽壑的隐士。因此,他的这本笔记式的文房清供谈,便命名为《考槃馀事》——这是一位觑破大千的隐士所做的多余的事。
晚明文人论及家具的名著中,有一本特立独行的小书,叫《考槃馀事》,作者屠隆。这本书分四卷,“杂论文房清雅之事”(《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语),篇幅不长,但内容详实,语言简约,而文笔丰赡。清代史学家钱大昕评论此书:“评书论画、涤砚修琴、相鹤观鱼、焚香试茗,几案之珍、巾舄之列,靡不曲尽其妙”,把文人书斋之雅玩文具娓娓道来,是研究晚明文人生活的重要典籍。钱大昕又说屠隆这个人:“以诗文雄隆、万间,在‘弇州四十子’之列,虽仕途不达,而名重海内。晚年优游林泉,文酒自娱,萧然无世俗之思……视轩冕如浮云”,一位怀才不遇而离群索居、吟山咏水的文人形象跃然纸上。
究竟《考槃馀事》和屠隆这个人是怎么样的,且听本文分解。
《考槃馀事》讲什么家具?
《考槃馀事》应该算不上屠隆的代表作,正如书名所示,这更可能是作者茶余饭后意兴偶至的笔记小书。《考槃馀事》之通行本分四卷,首卷介绍书版、碑帖,次卷品评纸、墨、笔、砚、画、琴,末两卷则记载和收录香、茶、炉和瓶几起居、盆玩文房等器用服饰。全书名目细琐,有时不成体系,大量笔墨着重记叙书、贴、画以及笔墨琴香茶。写家具和文具的部分,是在命名为“香”的卷三之中,共写了包括“笔格(即笔搁)、研山(山形之砚台)、笔床、笔洗、水注、水丞、研匣、镇纸、压尺,以及衣匣、叠桌、提盒、短榻、禅椅、隐几、坐墩”等在内的五十余件文具和家具。
由于是直写文房器物,书中文笔虽然不如屠隆的诗文戏曲和哲理作品那般生动灵巧且意味隽永,但也诚如钱大昕所言,屠隆随写器物也是“靡不曲尽其妙”。例如写文具中的笔格:
玉笔格有山形者,有卧仙者,有旧玉子母猫,长六七寸,白玉作母,横卧为坐,身负六子起伏为格。有纯黄、纯黑者,有黑白杂者,有黄黑为玳瑁者,因玉玷污,取为形体,扳附眠抱,诸态绝佳,真奇物也。
文辞简约,写尽笔格形态。写笔筒则曰:
湘竹为之,以紫檀、乌木,稜口镶坐为雅,余不入品。笔筒必须是湘竹的,紫檀乌木作为稜口和镶座的是为雅物。再如写短榻:
高九寸,方圆四尺六寸,三面靠背,后背少高如傍。置之佛堂、书斋闲处,可以坐禅习静,共僧道谈玄,甚便斜倚,又曰弥勒榻。
很显然,这里的“短榻”有三面靠背,我们今日已称罗汉床,但也的确是“坐禅习静”的便利之具。家具部分,屠隆还写了一种“隐几”,颇为有趣:
以怪树天生屈曲,若环带之半者为之。横生三丫作足,出自天然,摩弄莹滑。置之蒲团或榻上,倚手顿颡可卧,书云“隐几而卧”者,此也。
让人想起庄子所说“南郭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嗒焉似丧其耦”的逍遥神态。
《考槃馀事》是屠隆文士生活的缩影,是其躲进书斋自成一统的快乐雅居,其中对文房清供的叙写详略备至,特别是对书画香茶和山斋的描述,更是洋洋洒洒着灵妙精当之笔,读来令人怡情悦志,悠然远想。
为什么是“考槃馀事”?
书名《考槃馀事》,这是屠隆的一种托志之言。“考槃”这个词,来自《诗经·卫风》的名篇《考槃》:
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
考槃在阿,硕人之薖。独寐寤歌,永矢弗过。
考磐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弗告。
这首诗写尽隐士高洁。这位隐士,在山涧中、在山岗上、在旷野处,击器为乐(即“考槃”之原意),自言自听、自唱自歌、自睡自醒。他遗世独立,外在规避了人世牵绊,内在摆脱了自心倏忽来去的纠缠,一派忘物忘情忘我之怡然天真的逍遥自在。
隐士的人格,是古时优秀文人梦寐以求的境界。在《庄子》、《列子》、《世说新语》之类经典中都记载了许多风骨超凡的隐士,其思维和生活大异于凡人的情趣,读来使人既惊怖其行也惊怖其言。中国文人历来都有一种隐士情节,诸如庄子、陶渊明、李白、王维、白居易、苏东坡以及魏晋的名士等都莫不如此,而佛道两家出家修道的“隐士”,更是独立苍穹之高人辈出。
隐士并非简单的消极避世,亦非许多人臆测的为谋取功名的“终南捷径”,而是了悟人生之奥后的惺寂含灵。这种愉悦的清闲,只有真正的隐士自己内心洞然,却难以用语言告诉别人,正如陶渊明所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设若非要告诉他人,那用现代的话来说,真的是“得从人和宇宙之间的关系说起”,个人根器有别,因缘际遇迥殊,实是说无可说,所谓“道不同不相与为谋”,也所谓“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因此孔子苦口婆心地教导的同时,也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更且说“我欲无言”——孔子是一位救世的隐士。
屠隆是一位大才子,这位大才子爱好佛道两家,尤喜参禅礼佛。他原是一个傲骨风流的士子,中晚年则俨然一位卜居幽壑的隐士。因此,他的这本笔记式的文房清供谈,便命名为《考槃馀事》——这是一位觑破大千的隐士所做的多余的事。
《考槃馀事》成书于1590年,屠隆时年47岁,早已远离官场,赋闲在野。
屠隆的波澜生平
屠隆首先是一名博学敏思的才子,其次是一位清廉爱民的好官,最后则成为一名出世清修的居士。他1543年(明嘉靖二十二年)出生于浙江宁波鄞县的一个贫寒家庭,祖上三世布衣,父亲以打渔为生。屠隆自幼聪颖,《明史·屠隆传》称他“生有异才”,大文豪王世贞更曾称赞他为“真才子”、“驰骋缙绅间,亡抗衡者”。
由于家境贫寒,屠隆的求学路饱尝艰辛。他在《鸿苞集》中忆及早年求学之难时说:“从人借书,手抄目览。隆寒盛暑,率至五鼓不辍。弱冠以家贫,走万山中假馆负米,寄食羽士。资粮不继……僻处万山岩穴,魈鬼伺门,虺蛇交路。深夜四壁,一灯荧荧,人无知者。偶一诗为人见赏之,稍稍有物色。”借书而阅,寄食丛林,独身一人不畏寒暑地深夜苦读,用功之刻苦实在感人。
1576(万历四年)年,三十四岁的屠隆以乡试第九名中试,次年进京殿试,赐进士出身,授颍上知县,从此开始他为时七年的宦海之旅。
任职颍上,屠隆仅在两月间,就完成拖延了二十多年的东门河堤工程,使颍上县告别汴泗水患;1579年屠隆改任青浦县令,为民请命,与知府据理力争,反对把多余田地纳入赋税;同时,他明察冤狱,昭雪了七十多宗冤案。由于为官清廉、政绩突出,1583年屠隆升任礼部仪制司主事。
然而就在他似乎要青云直上的时候,命运之神却巧施妙手,让这位才子再尝风霜。礼部的任职才一年有余,时年四十一岁的屠隆受小人攻讦而遭罢官,功名尽落,回复布衣之身,从此终其一生未入官场,直至1605年六十三岁时悄然离世。
屠隆丢官,却未改大才子本色。《明史》记载他罢官后的情景曰:“归益纵情诗酒,好宾客,卖文为活。诗文率不经意,一挥数纸。尝戏命两人对案拈二题,各赋百韵,咄嗟之间,二章并就。又与人对弈,口诵诗文,命人书之,书不逮诵也。”这位大才子,文思如泉涌,随物赋形,沛然如急雨洒大地,不择而出,真是洒脱惬意之极。
挥洒才情之余,屠隆罢官后也开始了探访生命本质的旅程。他“遨游吴越间,寻山访道……出盱江,登武夷,穷八闽之胜”,追随当时的佛教高僧莲池大师修习佛法,“长斋持戒,倏然发僧”。自此,他彻底摆脱官场渣滓和人情的牵绊,索然独居,松风云月,参禅礼佛,与昏昏尘世相忘于江湖,内心本有之清明日益裎露。于是,在离世前五年,他又为后人留下了两部修心悟道的性灵之书——《娑罗馆清言》和《续娑罗馆清言》。
不得不提的《娑罗馆清言》
屠隆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他晚年的两部作品——《娑罗馆清言》和《续娑罗馆清言》。在这两本书中,他羽化成仙,微妙玄通,纵谈古今人生,哲思妙语层出不穷,诚如他在自序中所说:“能使愁人立喜,热夫就凉。若披惠风,若饮甘露。”介绍屠隆,绕不开这两本书,因为这才是他作为“考槃在涧”之浮世隐者的真实内在。
“娑罗馆”是屠隆书斋的名字。娑罗是梵语,意为“坚固”、“高远”,原是盛产印度及东南亚的一种高大美观的树,相传释迦摩尼的寂灭之所就是在娑罗树间。屠隆晚年从宁波阿育王寺移植娑罗树一棵,遂改其书斋“栖真馆”为“娑罗馆”。
《娑罗馆清言》文笔娟娟、意趣幽眇,是屠隆晚年参禅修道“证彻圆明”后的“指点沉沦”之言。试录几则:
无物能牢,何况蠢兹皮袋;有形皆坏,不闻烂却虚空。(第10则)
竹风一阵,飘扬茶灶疏烟;梅弯半月,掩映书窗残雪。(第25则)
天上两轮逐电,昼夜不休;人间二鼠啮藤,刹那欲断。(第50则)
人若知道,则随境皆安;人不知道,则触涂成滞。人不知道,则居闹市生嚣杂之心,将荡无定止;居深山起岑寂之想,或转忆炎嚣,人若知道,则履喧而灵台寂若,何有迁流;境寂而真性冲融,不生枯槁。(第76则)
至人除心不除境,境在而心常寂然;凡人除境不除心,境去而心犹牵绊。(续第9则)
理超教外,胡僧所以如愚;道越言荃,獦獠何尝识字。世智纷纷,名利场中伶俐;识神扰扰,生死路上糊涂。亦可哀矣。(续第28则)
屠隆一生,英才天纵,备尝世事多舛和人情冷暖,最后参悟平生,归隐清寂,终于入道大化。大智有知,或为之微笑拈花,亦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