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仕亨
9月3日是“中国抗日战争胜利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纪念日”。今逢甲午,也是包括梅兰芳、吴湖帆、郑午昌在内的上海“甲午同庚会”先贤120周年诞辰之期,不过可能因为“时过境迁”,有些人只偏好文人雅士行酒庆生、书画会友之雅趣,忽略此会互励共勉、矢志抗日之立意。须知当年同庚会留下的不只是热闹的盛宴,更有志士们秉承立会之誓,御日斗伪的壮举。
中秋将至,上海笔墨博物馆和上海市文史馆将合办一次特别的聚会。而聚会的背后有个非常有意义的故事,它的主题紧扣着“甲午”和“中秋”——1943年于上海成立的“甲午同庚千龄会”的史料与书画展。
说起“甲午”,国人的心头始终非常沉重,因为120年前那场战争,使中华民族蒙受了耻辱,甲午之耻、民族之恨,一直让人刻骨铭心。
今年初,笔墨博物馆与上海文史馆曾举办一期“国画家的责任·郑午昌纪念展”。众多展品中,一张七十年前的照片引人注目:由郑午昌、梅兰芳、吴湖帆首倡,周信芳、陈少荪、范烟桥、汪亚尘、李祖夔、席鸣九、蔡声伯、秦清曾、张君谋、张旭人、章君畴、汪士沂、孙伯绳、陆铭春、陆书臣、徐光济、杨清馨等二十位同诞于甲午国耻年的名人贤士共聚一堂,于民族蒙尘受辱之际,忿日寇铁蹄践踏,树爱国大义、誓雪耻之志。揭竿立社,联袂成盟,组成“甲午同庚千龄会”。参观者看后不由肃然起敬。展后一些“千龄会”后裔,希望沟通联络,重续旧缘、再结世谊。不少观展者也期望,另设专题再度办展,深入介绍先哲生平事迹,以进一步仰瞻众贤傲骨风范,饱睹俊彦博学文采。
“甲午同庚千龄会”成立之议始于1943年初,正月,梅兰芳、吴湖帆二人同往郑午昌家,贺其五十大寿。庆寿之余,谈起前情后情却不由感慨悲愤。
(一)
吴湖帆是清末著名学者吴大澂的嗣孙。他祖父曾中举为官,享有直名,并曾在吉林中俄边境保疆立功。甲午战起,淮军首战告败,时任湖南巡抚的吴大澂奋然请缨,率湘军出关,激战海城。可叹兵败被褫职回乡。吴湖帆出生那年正是其祖领兵上阵之时。海城失利固有他文人不谙兵机之责,但当时清廷腐败、国运衰危,岂其一人之罪。公允而言,他与邓午昌等应同视为甲午爱国将领。吴大澂晚年郁郁寡欢,过着清贫屈辱的生活,吴湖帆是他最喜爱且寄予厚望的嗣孙,对此国仇家恨自然铭刻在心。
梅兰芳,国剧名伶,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早已艺冠群芳,享誉寰宇。“八一三”日侵沪后,他坚持不为日寇服务。日军曾派人让他到电台发表讲话,表示愿为“皇道乐土”服务,梅兰芳借率团赴港演出之机,脱身离沪。在港演毕也就留居当地。1941年底,日军又侵占了香港,梅兰芳即断然蓄须明志,息影舞台。不料日寇驻港司令不肯罢休,竟横蛮派人硬令他登台演出。适逢梅先生牙痛脸肿,又躲过一难。无奈之下,梅兰芳只得离港返沪。回沪后,他一直杜门谢客,当时仅靠作图卖画,艰难度日。
郑午昌更是位血性硬汉,在早年他就针对当时国内文化领域一味崇洋媚外,妄自菲薄,弃华夏传统文化于不顾,鄙中国传统书画艺术为不屑的现象,著文《中国画家的责任》,发出中国美术界最强的“呐喊”,抵御外来文化之侵略和压迫。
三人庆寿之余,对当时日寇变本加厉的罪恶行径更是义愤填膺,他们身陷逆境不甘沉沦,由“中国画家的责任”想到“民族的责任”,盼国仇家恨得雪,早日结束颠沛流离的日子。于是他们商议,发起组织民间爱国社团,以特殊方式结社成会,团结有识同仁,激励抗敌之志,坚持民族气节,拒与日伪合作。
一般结社立会均因缘而起,为隐秘避难。他们决定广泛联络社会上同年的名流,明以“甲午同庚”为缘,实以抗日拒伪为本,心中存有一条铁定的标准:入会之人决不可是媚日卖国者,也不能与日本、汪伪有丝毫之瓜葛与牵连。
半年后的中秋节,由李祖夔、汪亚尘两人具体组织, 20位志士以集体庆寿为由,相约集聚在上海“榕园”。由于他们都是五十岁,相加恰为千岁,因而定名为“甲午同庚千龄会”,并因属马,又称“千岁马会”。
虽然当时尽量低调隐秘,但由于他们都是当时书画、文艺、收藏、出版、教育界和化工、丝织、金融等行业中才艺冠绝、呼风唤雨的人物,众多名流聚会,自然在社会引起轰动,消息不胫而走。人们也都读懂了这寿宴背后的深意,对此爱国义举钦佩颂赞不已。“同庚会”的成立给当时敌占区铁蹄下的难民,送去心头一丝暖意,对前线奋勇抗敌的勇士也是一种激励。远在重庆的徐悲鸿就特地为好友郑午昌赶画一帧折扇,一面画匹马的头,题款“午昌道长为甲午同庚会首,悲鸿写此祝其长年”。一面书写“马首是瞻”。擅诗、书、画、拳、医的“一代奇才”郑曼青也在扇上题诗:“午昌生甲午,文会同庚首,马首尽人瞻,寿君以啤酒。”钦赞之意溢于言表。
此后不少甲午马年出生的爱国人士也欲加入此会,但因“千龄”二字,使其止于20人,不便再增。据说后来他们效“马会”而成立的“午会”,人数多达300余人。
(二)
六七十年过去了,进入新世纪后,不少报纸杂志乃至网络依然会经常刊载这一事件。读者阅后依然激奋慷慨,趣味盎然。
不过可能因为“时过境迁”,有些人只偏好文人雅士行酒庆生、书画会友之雅趣,忽略此会互励共勉、矢志抗日之立意。须知当年同庚会留下的不只是热闹的盛宴,更有志士们秉承立会之誓,御日斗伪的壮举。他们各尽所能,支持抗日事业,或弘扬国魂、或赈济民难。
郑午昌擅画白菜,曾举办“郑午昌卖菜画展”,以画中菜数论价,百幅菜图一周销完,所得巨款全部捐献给秘密抗日团体和赈灾单位。
梅兰芳息影舞台后,展纸作图,卖画求生。而有次举办画展,日伪汉奸肆意捣乱,展前派便衣潜入展厅,给画作别上“汪主席订购”、“周副主席订购”、“冈村宁次长官订购”及“送东京展览”等字条。开展时,梅兰芳夫妇一见此景,奋然拿起裁纸刀,将心爱的画作尽毁。
周信芳大智大勇,不畏强暴,在日寇猖獗时上演京剧《徽钦二帝》、《明末遗恨》,暗喻“亡国之痛”,面对附有子弹的恐吓信依然不屈,继续策演《文天祥》、《史可法》等剧。
实业家、收藏家李祖夔生平最爱古董字画,收藏缂丝、田黄,有“千黄百缂”之誉。上海沦陷后,曾有日商劝他将田黄藏品献媚日方,被其严辞坚拒,他不为日本人高官厚禄诱惑,不与日伪合作。
陆书臣身为顺康钱庄经理,是上海钱业同业公会代表。该公会在与日斗争几件大事中,态度鲜明、立场坚定。尤其在“九一八”后,上海钱业断然一致与日本厂商绝交,连经销日货之商行亦摒除不与往来,坚持民族气节。
“鸳鸯蝴蝶派”代表范烟桥在任《珊瑚》杂志社社长和主编时,在发刊词中写道:“国难末已,隐痛长在,哪里还有心绪谈那不急之的文艺……世界上有把文化来作为侵略工具的,那么我们可以把文化来救国!”“九一八”后,《珊瑚》曾刊登《抵抗日记》、《国难家仇》、《纪念九一八》等抗日檄文。
汪亚尘酷爱艺术,精研中西画术,并长期从事美术教育。抗战中,他拒绝日伪政权出面办艺术学校的邀请,誓不与其合作。
蔡声白是位著名的民族丝绸工业之爱国实业家。
千龄马会之成员,在日伪面前一脱文人之儒雅,尽显志士之刚毅。个个都是浩然正气、铮铮铁骨,无愧中华赤子、民族的骄傲。
近年来,日本右翼势力猖獗,占岛更名、修法黩武,气焰嚣张。今逢甲午,是同庚会先贤120周年诞辰之期。作为他们的后辈,让人们牢记这段屈辱的历史和智勇的抗争,宣传和弘扬同庚会之爱国情怀,是对先人的最好纪念。
聚会后,这些同庚会史料,部分先贤珍藏的文物、纪念品和会员间酬赠的书画(如:吴湖帆自书对联、郑午昌赠孙伯绳扇、张君谋赠秦清曾扇)等,以及会员与后人们(如张旭人之子——西泠双社成员、百岁书画家张绶葆等)的书画作品,将由上海笔墨博物馆和上海文史馆联合组办为期一周的“甲午同庚千龄会”甲午纪念展(纪念展设于南京东路558号上海旅游纪念品商厦八楼展厅,时间为9月8日至14日)。尤为珍罕的是一本由周信芳负责保管的纪念册,详细记载着该会六年12次聚会的概况及参加人员的签名,历经劫难依然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