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求雅集记：香港收藏家生态

敏求精舍三十周年纪念论文集

　　陶喻之 

　　从前读台湾女作家施叔青的系列短篇小说《香港的故事》，对于其中反映香港收藏家生态、感情景况的《窑变》一篇印象特别深刻。记得其中的女主角方月是一位与美籍丈夫分手而从台北南下，后跟身居港岛“上只角”(高档住宅区)半山的沪籍陶瓷收藏家姚茫发生若即若离情愫又气质不凡的博物馆女职员。于是瞎猜“方月”或许有施叔青本人经历的投影，因为伊名字正取自“施叔青”姓名的首尾偏旁，而施的丈夫又正是美籍男士。当然，猜测无从证实，亦毋庸无聊地对号入座，姑妄听之一哂而已。

　　后来朋友告诉我，《窑变》中的“凝趣雅集”，就是以香江著名的收藏家团体“敏求精舍”为背景的。再后来上海博物馆以“敏求”创始人之一胡惠春先生捐赠陶瓷开辟了“暂得楼陶瓷馆”；同时，“敏求”会员捐资新建的“上博”图书资料室被冠以“敏求图书馆”。

　　记得有一次“敏求”会员联袂来内地作访古旅行过沪参观“上博”，当时健在的汪庆正副馆长引导到“敏求图书馆”访问，我叨陪末座，闻听他以惯常风趣的苏州白话，指着善本书库和崭新的阅览室大堂对赞助者们开玩笑：“某先生，迭间是侬格，而迭一间是某某先生格。”众贤忍俊不禁，莞尔登堂入室。不过，“敏求”波谲云诡的神秘色彩始终在我心头挥之不去。

　　多年前的仲冬时节，赴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参加“书·画·印·壶：清代陈鸿寿艺术展”，荷蒙“敏求”会长李略鸣先生邀请雅集，终于有幸见识其庐山一面了。

　　“敏求精舍”成立于1960年，由当年雅好古物鉴藏的“北山堂”利荣森、“暂得楼”胡惠春、“上博”首任馆长徐森玉公子、受首任国家文物局局长郑振铎委任在港抢救流散国宝文物的广东省银行香港分行经理徐伯郊等近十位大鉴藏家自发组织。永久名誉会长为著名银行家、上海银行创始人，同时也是外国金银币收藏家的陈光甫，首任及前八任会长则为扬州江都籍著名银行家、中南银行总经理胡笔江公子胡惠春。冠名据说出自于《论语》的“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可见办会宗旨之好古、谦恭与儒雅；而近半个世纪以来竭诚鼎力支持沪港文物博物馆事业，传播中华优秀文化艺术的遐迩闻名，更使之成为声色犬马、纸迷金醉花花世界的“文化沙漠”之中一道别致的风景。

　　作为香港唯一的收藏家组织，“敏求”今只限于发展三十余位会员，入会资格标准极严；不仅需要有相当规模人所公认的珍藏，更注重藏德双馨和本身的质素，且入会采取一票否决制，足见其门槛之高非等闲之辈敢于涉足，这也许正是它区别于香港另一个以古董经营者居多的民间团体“求知雅集”的原因。而但凡正式会员则个个都是身价、收藏双赢而业绩斐然、衣着体面又不乏名士派头与雅士风度的各界精英与社会贤达。那天到会的除了以明清官窑收藏著称的“天民楼”葛师科先生之外，像李会长侧重庋藏宋元古瓷，而锺棋伟先生则一专多能以弆藏古近字画为主。还有一位人称“羊城第一家”嗣裔的“诵先芬室”主人许建勳先生，人挺随和，出人意料地专注于寻觅明清鼻烟壶且藏壶蔚为大观，香港大学、香港中文大学等博物馆均有其捐赠，我谑称他是一位“万‘壶’侯”。

　　自然，收藏没有铜钿是万万不能的；否则，即便中意但是索价不菲的古玩怎敢问津竞拍，一掷万金。而正因为各擅收藏特长，且藏品多既真且精又新，“敏求”内部又有金石、陶瓷、字画等组；每逢五、十周年大庆，还举办相当规模藏品展专此贺忱。那年仿佛适值“敏求”四十五岁华诞，故圣诞节前夕在香港艺术馆就有吉祥主题藏品展“千祥云集”举行，盛况空前，图录精美。

　　“敏求”跟内地京沪、“上博”及上海文物管理部门的关系，说来也由来已久，像已故“敏求”元老胡惠春先生曾是1949年9月成立的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首届委员之一，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他由沪上赴香江发展、创业。1975年曾向北京故宫博物院捐赠原碑已佚的东汉华山庙碑仅存整拓善本“四明本”，是为传世硕果仅存的四本宋拓之一。当年冬春以还，其“暂得楼”庋藏清代官窑单色釉瓷器，又在“上博”、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和北京首都博物馆三地轮回展览。而十多年前“上博”新馆十多间陈列馆的装修资金，也大多仰赖“敏求”会员的慷慨襄助与无私奉献。另外，像斥巨资入藏王世襄先生旧藏明清家具进而向“上博”捐赠从而构成“中国明清家具馆”主体陈列的庄贵仑先生，也是从申江赴港发展的业界翘楚，其旧居位于沪西高档别墅区的愚园路。而“敏求”会员相互切磋藏品的雅集场地，也位于港岛富人区的半山，它是早年前辈自发集资认股买下的一所公寓单位，抵今已被打造成为会员固定的活动会所，每月两次群贤毕至，汇聚一堂，交流鉴藏心得。

　　那天我们应邀驱车盘旋上山到达宝云道“敏求”会址，等候电梯时注意到大厦单位布局牌上“敏求”标志最小最不醒目，据此大抵不难窥见其不事张扬的低调作风之一斑了。入得会所，但见窗明几净，陈设雅致，一壁悬着集《圣教序》王字书法的题书会名墨迹镜框，而胡会长撰联、篆刻名家陈风子篆书的“求美更求精，就凭我仔仔细细清清楚楚穷研物理；自娱无自苦，莫管他是是非非真真假假徒乱人心”一联则遍寻未着。环视所内，既有小型会员藏品展厅，一拐弯，又有可资收藏研究之助而满架琳琅的文物图书室，隔壁则是一间玲珑小巧的报告厅，那是用来邀请本港或内地专家作鉴赏或鉴定演讲的。

　　这么信步盘桓，品茗交谈之间，踱步阳台，俯瞰中环中银大厦等港岛地标性楼群业已华灯初放，尽收眼底。因居高临下，近观高楼摩天，远望维港船影，顿觉景色陆离光怪。此时李会长招呼入席会餐，又一时杯觥交错，谈笑甚欢。据曾到访过的陆先生介绍，席间必有一款凉拌黄瓜和以隔夜凉饭加作料拌炒的港式炒饭，稍后果不其然。品尝之下，前者爽口，后者味美。因会员可假座会所预订唯一圆桌并雇请会所专门厨师烹饪设宴款客，我建议今后可印制菜单，以“私房菜”名义广而告之，开发诸如“敏求青瓜”、“好古炒饭”等看家菜系，同寅喷饭拊掌，咸口称善。但我晓得这其实是大家给我面子，对于讲究精神享受的那些“敏求”素心人而言，他们是不会在乎以赢利为目的的。

　　说笑之间有细心朋友发觉席间主人清一色均为或老成或干练男士而绝无富婆、女郎参与，甚至连作陪女眷也不见来者。李会长似乎看出了我等诧异心思，坦言此系历任前辈沿袭订下的内紧外松戒规：即对来访女士无任欢迎，而“敏求”则是男人的世界，一概婉拒第二性女同胞加入而使之缘悭分浅，无从登堂入室。同席南京博物院来访女宾未免感慨系之，表示躬逢其盛，受宠若惊，三生有幸。这恐怕算是“敏求”留给人们重男轻女的唯一“负面”印象，抑或也是“一国两制”的特殊之处吧，但不知这究竟属于积习使然还是经验之道。想必在女性乃至女权意识甚炽的香港，不会仅仅是世俗偏见陋规那么简单的吧。悬念不便深究，却着实耐人玩味，于是“敏求”在我心头又有了一丝隐秘空间。看来今后若有了答案，也许该写一篇《女性与收藏》评论的。噱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