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秦瑞：《戴金盔的男子》和我

在长达几个世纪的时间里，《戴金盔的男子》一直被认为是伦勃朗的杰作。

　　武秦瑞 

　　你在阴影中。

　　我转向你的阴影，你的明暗。

　　我试着在你的阴影中待一会儿，片刻功夫。

　　你没有赶我走。

　　在寂静中，你接待我。

　　在寂静中，我待着。

　　在你身边，我感受到了纯美的寂静。

　　——弗朗索瓦·德布吕埃《对话伦勃朗》

　　在长达几个世纪的时间里，《戴金盔的男子》一直被认为是伦勃朗的杰作。这张油画确实有着伦勃朗肖像画的典型特征，断续的轮廓线，对比强烈的明暗关系，空气感的细腻把握，对人物性格和心理惊人的表现力。画面中战士形象的男子头戴金盔，金盔在昏暗的光线中闪闪发光，暗处男子的脸部沉郁中带着沧桑，双唇紧闭，目光向下，仿佛陷入沉思。

　　我对伦勃朗的热爱，便从这张画开始。

　　早在1985年，这张公认作者为伦勃朗的油画就开始受到了研究者的质疑，经过反复研究，最终证明此画并非是伦勃朗的原作。作者不详，只能推断也许是伦勃朗学生的作品，晚年的伦勃朗身陷经济危机，因此将学生的作品签上自己的名字出售，造成了长达几个世纪的误解。

　　虽然早已了解此画并非大师真迹，但是这幅作品依然是不可思议的杰作，1999年，当我在公共课的大教室里，开讲17世纪的荷兰美术，为学生介绍这张作品时，坐在黑暗中的我，看到幻灯片幕布上出现男子戴金盔的身形，震动到几乎落泪。我感到不可思议，难以解释自己的反应。我学美术史出身，中国美术通史、西方美术通史，在诸位授课先生的耳提面命下，通通“撸”过一遍，到了考试的时候，更是通宵达旦背背背，不仅背词条，还要背作品。那时说不上多么精深的研究，但是对中西诸位艺术大家，诸多惊世名作，混个口熟眼熟总是有的。但他们多是被我理性看待的客体，大多数只属于我的课本，属于考试科目中中国、西洋美术史的必考试题而已，所谓进入头脑而没有进入心灵。而这张《戴金盔的男子》，却简直连印象都很模糊，大概是因为没有进入过考试范围，被我忘记了。哪能想到，在自己短暂的教书生涯中，在黑暗中再次和这张画相遇的时候，我竟然震动到这个程度。

　　在一段时间内，我反复思考我当时难以理解的反应，这反应在我的求学生涯中几乎从未发生过，我也在印刷品上见识过古今中外无数名家名作，那些名声如雷贯耳的艺术家，我也有非常喜欢的，比如戈雅、比如德加，但是只有这张无名氏的《戴金盔的男子》，带给我如此强烈的震撼，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是画中人的形象神情打动了我，还是作者无与伦比的高超技法征服了我？难以解释，在学了若干年艺术之后，我头一次感到，艺术品居然有这么大的力量，它们突然活了，不再是冷冰冰的书本知识。由此我爱屋及乌，对伦勃朗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把他的作品都细细研究过一遍，认真研读他的生平，由此一发不可收地爱上了他，发愿将来一定要到荷兰去伦勃朗美术馆看他的真迹。至于对于这张画特殊的感觉，我只能用最中国最俗套的解释说，我和这张画有缘分，它直击我的心灵，诉诸我的感性，敲击我的灵魂，让我被它深深打动，难以忘怀。

　　后来，我读研时，看到朱青生的一段文字，大意是说能有力量让他落泪的艺术家，唯伦勃朗和八大山人二人而已；后来又读到，郑板桥和齐白石，曾经发愿作“青藤门下一走狗”。原来优秀的艺术杰作真的是有这种直击人心的力量，在你尚未理解它的意义之前就被它的力量击中，拜伏在它的力量之下，低到尘埃里，却很欢喜。

　　再后来，当我无数次看过《戴金盔的男子》，我对它的看法和感情逐渐趋于理性，不再有当初的震撼，它的魔力渐渐消失，我可以客观的，用我的理性和感性同时感叹，这是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爱它，也感谢它，感谢它把我带向了伦勃朗，我心目中，最亲近、最不可思议、最伟大的艺术家，一条流动着灿烂光华的神秘之河，永不落幕的艺术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