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人:韦力和拓晓堂,一位是中国民间藏书第一人,收藏古书七万余册;一位是中国古书拍卖界执牛耳的人物,开创中国古籍进入拍卖市场的先河。两人围绕古书的买与卖不断斗智斗法,上演了二十年的“恩怨情仇”,同时也缔结了棋逢对手相惺相惜的友谊。
青青岛
沿着古书开启的历史时光大门,一路徜徉而去,慢慢翻阅史料,在灯下摩挲书页,品书之味,见书之魅,确是人生一大雅事。本书便是韦力和拓晓堂从不同视角看中国古书二十年拍卖历程的碰撞之书,也是展现中国现代书人对古书价值探寻认知过程的记录之书。
全书以采访体的方式写就,为了尽可能地让拓晓堂道出更多的古书拍卖台前幕后故事,以及拍卖深井里的乾坤奥妙,韦力使出了浑身解数,一点一点挖掘那些隐藏在拍品背后的书人书事。而拓晓堂亦是一位性情中人,言谈之间没有闪烁其辞,对于拍卖行与拍客之间大玩的心理战术毫不避言,对于中国近代以来的资深藏家如数家珍。在文雅与疯狂之间,两位作者收放有度,相较只藏不卖的韦力,拓晓堂作为以拍卖为职业的商人,其更重视古书的市场价值,文化为市场服务;而相较遍寻海内外广阅博识的拓晓堂,韦力在收书藏书方面更显执着,患得患失的心态亦在其中。这对既相生又相克的欢喜冤家在中国古籍市场上曾掀起过怎样的惊涛骇浪,书中有颇多阐述。
在一个文化与经济双角力的拍卖竞技场,看似简短的拍卖过程,实则暗含无限玄机。古书拍卖公司从拍品图录的分类排序、选取图录的封面、到拍品估价、拍卖顺序,拍卖厅现场布局,都颇费思量。这里比拼的不仅仅是文化底蕴、经济实力,同时也要比拼现场的决断力、掌控力。在不大的拍卖大厅,各路拍客凭一己之力孤军奋战者有之,借力打力、借眼用眼者有之,大打友情牌暗中操纵其他拍客者有之,而在拍卖场之外以委托授权的方式远离现场运筹帷幄者亦有之,而如韦力先生般,常年浸淫此中,“混”得一众拍卖公司的学术顾问,近水楼台在古书开拍之前,早已对拍品进行了一系列研究者有之。拍卖大厅卧虎藏龙,即使是如韦利先生经常占得天时、地利、人和,在拍卖场上也并非战无不胜,突然杀出的“程咬金”,常搞得他头痛不已,再遇到如拓晓堂般的操盘老手,即使是抱得“美人”归,也要付出相当的代价。
对于古籍价值的判断,是一个逐渐认知的过程,这中间没有绝对的权威。一部古书往往就是一把通往历史的钥匙,书籍本身记载的内容,所用的纸张、书写的字体、刻印的工艺,反映的社会风貌,皆是后人回望先人生活的凭证。书籍的原始出处、作者在历史上的影响力,书籍本书的审美价值、研究价值,包括书籍流转传承的路径也将极大地影响古书的市场估价。要想研究透一本古书,不仅要通晓中国的历史,还要将书籍放在世界文化大舞台上加以衡量,这样纵横比对,书籍的历史、人文韵味方能逐步显现,也才能掂出一本书真正的份量。
中国古籍拍卖短短二十年光阴中,上演了各类古籍的风水大流转,从皇室内宗、历史笔记、名人书札、名人抄本、珍贵刻本、甲骨遗存到封泥印品,一宗宗、一件件,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沧海之内总有遗珠,有时一件稀世珍品往往得不到世人垂青,其价值严重被低估,而待到世人警醒,古书又已失去了踪迹,不知飘零何方。古书和人一样,有其自己的命运轨迹,它能超越著述主人的生命,超越一个家族的历史变迁,在朝代更迭、战火频仍中传流后世,既是古书之幸,也是今人之幸,希望也是后世子孙之幸。
离开波云诡异的拍卖场,回到自家的藏书小楼,静静品赏这些古籍善本,凝神静气处终会发现,一部古书真正的价值无法用市场价格来衡量,其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精神气息,只能意会无法言传。所谓藏书家,其核心在“藏”,而不在于短暂地取得而后再转手谋利,而当古藉被炒得过热,其便与珠玉一般,成了炒作的资本,失却了本来意义。
慢慢翻阅本书,穿插于两位作者对话录之间的古籍书影,成为该书的另一大亮色。以宋嘉定六年淮东仓司刻本《施顾注东坡先生诗》卷四十二题跋为例,那隐约浮现于书卷之上的从容之态,那一纸漂亮的小楷虽历经800年时光,仍展现出温雅动人的韵致,令人恍若看到一位慢时光里的悠然书家,正凝神静气泼墨挥毫。今时今日,中国的书法传承者即使习字数十年,书法技巧如火纯青,亦是难以写出这一纸的风采神韵。细究个中原因,不仅仅是书法家个人的造诣问题,更是中国整体人文精神的流失与异变,一个虚浮的时代难以养育出在骨子里透出从容隐逸精神的艺术大家。文化断裂、经济转型,于一个国家而言始终是利弊参半,文化上、精神上、气质上的经济化蜕变,很难用三言两语为其下定论,面对遗失的唐风宋韵、明清风采,除了寻诸遗梦,确是难再现。
书中所述书人书事,与西方书话权威尼古拉斯·A·巴斯贝恩在《文雅的疯狂》的一书中描述西方一众书痴异曲同工。相信拓晓堂先生一定爱极了在遗嘱中规定“凡我一生所乐之艺术品,切勿转交冷寂如坟之博物馆,苦待粗忽之看客,投以蠢笨一瞥。必交予拍卖师,槌起槌落,自此散出”的埃德蒙·龚古尔,只是可惜了这位收藏大家的一世书心。拍卖场上充满了尔虞我诈,商业氛围远比文化氛围浓重,来此寻宝者未必一定是读书人。若是从流传有序的角度,书若能进入真正的书香世家、代代传承,当是书籍最好的去处,而商人重利,商人之家只能是旅馆、客栈,下一轮的飘泊、下一轮的流浪仍是未有归期。
不论拍卖场上如何烽烟四起,但经济的趋动因素,也总算给了古文化一线生机,燃起了国人对中国古文化的寻根热情,一批尘封于箱底,被封装隐藏的古籍终于重见天日,而散落海外曾经不知所踪的古代珍本、善本相继归国,总算回到了它们的文化发源之地。古籍拍卖,虽不免亵渎书籍的神圣,但终是为古籍的保护、流传做出了贡献。
(原标题:回望二十年纸上风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