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柠
1929年7月,刚回到东京、征尘未洗的蕗谷虹儿在《读卖新闻》上述怀道:“从1925年夏天,到今年——1929年夏天的四年间,我被巴黎吞噬,被卷入假如在日本的话,是断无法了解的特异的生活漩涡之中。想要从中获救的挣扎——那种拼死的努力,才是我在巴黎的四年。”不长的文字,却透露了重要信息,如“特异的生活漩涡”。
四年光景,要说不算长,可对虹儿来说,却堪称创巨痛深。赴法前,名声如日中天,事实上已取代竹久梦二,成为大众媒体的宠儿。可虹儿竟不满足于这一切,一心想要“画大画”,走主流艺术家的道路,遂于1925年10月30日,把幼子汪儿托付给两位弟弟和自己的女弟子,携妻子川崎凛启程赴法。是年虹儿26岁,凛才17岁。当时,从日本赴欧,尚无航空路线,要么走海路,约需五十天,要么乘火车经西伯利亚走陆路,亦需十五天。为扩大见闻,虹儿选择海路,从神户乘“箱根丸”启程。人还在路上,便开始为国内的儿童杂志创作绘画通信(“巴黎画信”)。经过苏伊士运河时,航道渐窄,船擦着两岸浓密繁茂的芦苇通过。虹儿站在甲板上,手抓护栏,倾听着从苇荡中传来的虫鸣,心中泛起阵阵乡愁。一位在长旅中混熟了的英国绅士,指着远方沙漠地平线上正坠落的残阳,打趣道:“快看,Fuji-Mountain!”
虹儿抛弃了国内一流插画家的地位,来到世界艺术之都,但前途未卜,囊中羞涩,唯一的依靠是朋友。一战与二战之间的巴黎,不仅是时尚“花都”,而且是现代艺术与思想文化的熔炉,“巴黎画派”是艺术史不可或缺的一章,塞纳河左岸的蒙帕纳斯吸引了世界各国的艺术家和文化人。二战爆发前,滞留巴黎的东洋艺术家、作家多达200人(一说为500人)。虹儿夫妇抵巴黎时,先期旅法的户田海笛和东乡青儿亲赴里昂车站迎接,一路照应。户田是虹儿早年从桦太进京之际,因盘缠被偷,身无分文时,伸出援手的恩人,也是尾竹竹坡门下的弟子,原本是虹儿在巴黎最踏实的依靠。
可是,偏偏是这位虹儿最信任的同门前辈画家,不顾后辈的舟车劳顿和环境生疏,竟张口向虹儿借走了四个月的生活费——虹儿夫妇从国内带来的仅有的积蓄。听到消息,旅法日本艺术家中的“大腕”前辈藤田嗣治立马赶来,正告虹儿:“借给户田的钱有去无回,不用去想了。可你不是带来了很多日本画笔么?我先买1000法郎的画笔,不妨用这点钱先敷急用。然后给国内再画些插画,赚点银子吧。”说着,便丢下1000法郎的钞票,腋下夹了一捆画笔走了。结果,被藤田不幸言中,借给户田的钱果然是“有去无回”。
如此,虹儿的巴黎游学注定不会优雅、从容,不仅少妻,连国内负责照料自己长子的两个弟弟和女弟子的吃穿用度,都要靠虹儿的汇款。虹儿出了国,基本跟没出国时一样,日夜为国内刊物画插画度日。为节省住宿费,不得不反复搬家,辗转巴黎最廉价的街区,公寓越搬越简陋。1926年9月,接汪儿夭折的噩耗。夫妇为了从痛失爱子的伤逝中逃避,再次搬到了租金更廉的无产阶级街区沃吉哈赫(Vaugirard),那儿成了虹儿在巴黎最后的归宿。
与此同时,虹儿始终未忘初心,拼命“画大画”,谋求主流化。先是在旅法日本画家团体展上崭露头角,继而便向秋季美术沙龙展和国家沙龙展等法国主流学术展发起了正面进攻。凛夫人留下了大约两年的旅法日记,从这本日记中,可大致一窥虹儿彼时的生活状况。如1926年3月6日的日记中如此写道:
十二时就寝,翌朝十时醒。
一天下来,充当哥哥(即蕗谷——笔者注)的弟子,一会调颜料,一会洗画笔,忙得不亦乐乎。当舍(胜次)呀,东乡(青儿)呀,户田(海笛)呀什么的,一直在那儿谈笑,简直把斗室变成了俱乐部,闹哄哄的。哥哥却旁若无人,背对着客人,坐在那儿画着。
他在画一幅大画儿。哥哥看上去一幅很开心的样子,真是睁开眼睛就拼命画呀画的。我们不是来这儿生活的,是来玩命的……
此时,虹儿到巴黎五个月,已经开始了正儿八经地创作。在同年3月21日的日记中,凛夫人又写道:
哥哥的画儿,今天应该就能画完了——一个天真娇美的大小姐。另一幅是我的裸体,坐在田野上,手向上举着。花儿在开,蜻蜓在飞。
两幅作品,一幅叫《女儿》,另一幅是《夏》。3月24日,完工。然后由东乡青儿陪同,送到国家沙龙展的预审会上。一周后,收到了预审会通知:两幅均入选。从此一发不可收,当年,又创作了两幅“大画”——油画《自画像》、《混血儿和他的父母》。9月,送至秋季美术沙龙展。10月,得到预审会通知:《混血儿和他的父母》入选。据统计,在巴黎的四年中,虹儿除了为国内杂志绘插画,开设“巴黎画信”等艺术专栏外,至少画了几十幅“大画”,入选春秋季美术沙龙展的作品不下九幅。
在秋季美术沙龙展和国家沙龙展等学术展上的成功,极大强化了虹儿作为主流画家安身立命的自信。继沙龙展之后,订单不断,朗讯连连:在香榭丽舍大道的商业画廊举办个展,为国际联盟的会议室绘制壁画,“Foukiya”(蕗谷姓氏的法文范拼写)的名字也开始在巴黎的主流大报上登场,并与另一位名字颇相似的东洋画家“Foujita”(即藤田嗣治)相提并论……东洋艺术界一向有“墙内开花墙外香”的“潜规则”,从黑田清辉、藤田嗣治,到当代的奈良美智、村上隆,无不是走从海外到国内的“逆输入”路线,从而坐成大家的。虹儿滞法为时未久,但动静之大,甚至惊动了寓居上海的中国作家鲁迅。如此国际关注,客观上也刺激了国内的行情。原本就是大众媒体的宠儿,至此,虹儿插画的稿费水准益发看涨。“再拼两三年。待得到一定的评价回国后,定然会有作为‘大画’画家的前途”——虹儿内心,显然抱有这份自我期许。
1928年7月,凛夫人产下一子,被藤田嗣治命名为青琼(Seinu)。翌年1月,鲁迅在上海编纂出版了《蕗谷虹儿画选》。惜乎画家本人当时并不知情,终于与这位中国文豪缘悭一面,可谓画家本人与文坛的双重至憾。
虹儿一方面对成为主流画家的未来抱有巨大的期许,同时也在不懈地打拼,但生活的重负,特别是来自国内家庭的拖累,始终如影随形,尾大不掉:长子夭折;两个弟弟难以自立;大弟虎男娶女弟子芳子为妻,原本是喜事,但芳子旋即罹患肺结核,且病情危笃;眼瞅着,国内的家濒临破产……在两个弟弟的反复催促下,1929年6月末,虹儿变卖了一部分画作,抛妻别子,匆匆踏上了回国之旅。最初抱着暂时回去料理一下,待一切就绪后,立马返回的想法,可不承想,竟从此永诀了巴黎。
幼妻凛夫人独自拉扯着青琼,言语不通,生活捉襟见肘,丈夫走后,经历了极其孤独而艰难的时日,终于传出绯闻。两年后,凛回国,与虹儿离婚,青琼回到虹儿的身边。虹儿痛感生活的不公,幽愤难当,一度自暴自弃,与一名银座的酒吧女佐藤宫子同居,并生下了一个儿子——治郎(后宫子离开虹儿,与别人结婚。治郎则由虹儿抚养成人)。
至此,虹儿的巴黎岁月拉上了帷幕。随之一起被“关机”的,还有一心想当“画大画”的主流画家的光荣梦想。对虹儿来说,四年的巴黎漂泊,险些被“吞噬”。申江云树,无比浓密,刻骨铭心,不堪回首。也许,这,就是本文开头所提及的画家所谓“特异的生活漩涡”的复杂内涵吧。■
(作者系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