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宇辉
相隔百年的冯梦龙,观其画、诵其诗已不足以知其为人,于是在文学创作中深切解读唐伯虎,以他的演绎最终达成了唐伯虎形象的不朽。冯梦龙对唐伯虎的传奇和传神演绎,与唐伯虎的自我刻画如此相符,使我们不禁感动于两位姑苏才子相隔百年的知遇。
唐伯虎的知己,生前当数祝枝山,身后无如冯梦龙。冯梦龙晚于唐伯虎一百年,同样才名卓著,同样风流放达,同样潦倒江湖。姑苏才子间的惺惺相惜在笔底流泻,成就了对唐伯虎形象的经典塑造和中国叙事作品的热门题材——“唐伯虎点秋香”。
冯梦龙三传唐伯虎
冯梦龙在谐谑笔记《古今谭概》、传奇小说集《情史类略》和话本集《警世通言》中,三次传述了“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
最初的《古今谭概·佻达部》中,是易名“华安”的唐子畏与华学士的交锋。从惊艳到逃归,仅寥寥五十余字,略述为佣窃婢之梗概;而主要篇幅则用来渲染阊门重逢的徜恍,以华学士的局促衬托唐解元的旷达。《谭概》各部辑录唐伯虎轶事多则,大抵慧黠游戏之类,因其倾心仰慕的视角,主人公不免神秘莫测。
其后仅年余,《情史类略·情豪类》复述这个故事,文字翻了两番,敷衍铺排茅山进香遇美、追踪投靠谋娶及挈婢逃归的过程,增加了人物、补足了细节。《情史》已基本具备了这个故事系列中的关键情节,如伴读代笔、管摄典当毫不苟取;又特设华、唐二人“彼此神交有年,尚未觌面”的前提,及华学士赠奁缔姻的圆满结局,使得故事始末完整,逻辑严密。这些市井气息浓重的元素极有可能是冯梦龙的创作,在后来对这个故事的不断续写中也大多保留了下来。《情史》沿袭了《谭概》将祝允明的枝指特征误植于唐伯虎之谬;作为配角的“华学士”不再是唐伯虎的反衬,且坐实为“锡山华虹山”。同时,《情史》开篇就完整提供了唐伯虎的清晰形象:“才高气雄,藐视一世,而落拓不羁,弗修边幅。每遇花酒会心处,辄忘形骸。”《情史》丰富的情节与对唐伯虎形象的概括,是拟话本《一笑姻缘》的雏形。
《警世通言》卷二十六《唐解元一笑姻缘》,添加了唐伯虎生平经历与交游的详实信息,并穿插进唐伯虎本人的诗词,用以吐露心迹,使这一形象更完整、丰富,也更符合“风流才子”的声望。故事的第一场景由锡山移回阊门,艳婢名字由“桂华”换成了“秋香”,青衣小鬟傍舟一笑,使唐解元曲折寻访,并于众里择娶的执着真正有了“情”的对象,而不再只是“豪狂”的猎艳。
从《谭概》到《情史》再到《警世通言》,冯梦龙在对同一个故事的加工完善中精心塑造唐伯虎的形象。虽然篇幅急遽增长、情节不断丰富,故事性愈强而可信度随之降低,但“风流才子唐伯虎”却鲜活灵动起来,引起普遍关注,并从此深入人心。
《一笑姻缘》是唐伯虎故事在俗文学领域的第一次成功,其后姑苏抱瓮老人选编入《今古奇观》时,将篇名改为《唐解元玩世出奇》,精准地概括了主题。因话本不以士林为唯一受众,这个故事从此走出了文人书斋,“一笑追舟”、“自鬻窃婢”不再只是“以资杯酒谐谑之用”的文坛掌故和风流佳话,而成了文学创作的热门题材,自此在文苑与市井两个阶层都产生了大量通俗作品。
“点秋香”故事之流行
明末苏州戏曲家孟称舜、史槃和卓人月,就此同一题材分别创作了三部杂剧:《花前一笑》、《苏台奇遘》和《花舫缘》。孟称舜的原创杂剧《花前一笑》,搬演唐伯虎以佣书得沈素心的故事,向来被视作与《李太白匹配金钱记》和《碧莲绣符》一脉相承的典型“文人风情剧”。而史槃的《苏台奇遘》则是在其启发下的酬和之作。卓人月对于孟剧的情节设置和人物塑造提出了异议:“友人有唐解元杂剧,易奴为佣书,易婢为养女,余以为反失英雄本色。”并依据自己的主张改编为《唐伯虎千金花舫缘》,因而具有讨论和竞争的性质。仅就孟称舜、史槃和卓人月三位剧作家在同一题材下的唱和竞争而论,唐伯虎“一笑追舟”的故事在明末已成为创作的热点,更遑论在这些名家名篇之下,想必还有作为培植文学精品土壤的不知名创作。随后,清初又一位苏州戏曲家朱素臣,作有《文星现》传奇廿六出,在“一笑姻缘”基础上增添主人公为四才子,并扩充进更多的轶事传奇。
卓人月的《花舫缘》超越了文人风情剧“才人无聊之极,故作有情痴”的套数,大量引用唐伯虎诗句,却抛弃原作的立意而赋予卓氏的极端个人化的新意,具有肮脏脱略士抒情泄愤、自浇磊块的性质。与卓人月的个人投射相反,朱素臣将唐伯虎当作文人群类之一员,即便不是开创,至少也体现了“风流才子”形象的泛化趋势。
卓人月的作者个人投射,与朱素臣的文学形象典型化,虽然朝向两个极端,却又共同使“风流才子唐伯虎”挣脱“历史真实”的束缚,获得了文艺创作的自由。苏州戏曲家孟称舜、卓人月和朱素臣笔下的唐伯虎,保留了前辈冯梦龙所确立的率真、任诞、不堪牢落的文化品格。
同时兴起的民间作品,则充斥着对“才子风流”的市井想象和误读。“点秋香”这个热门题材在四百年间一代代民间艺人口中发酵成浅俗、欢快的“三笑姻缘”,从短篇文人笔记扩充成长篇弹词作品;又由单一的文人轶事膨化出同一故事的各种体裁和同一人物的故事系列,如李传红、陆昭容等“八美”故事,以及祝枝山“雪夜行乞”,文徵明“换空箱”、“王老虎抢亲”等相关故事,才子偷香泛滥为小说、戏曲中塑造文人形象的典型情节,又在民间故事中凝聚成一个题材类型,而且至今流行、生长不已;“唐伯虎”这个名字更吸附了大量类似的冒险故事和情色意味,成为通俗文艺和民间文学的箭垛,具有文化符号意义。这些传奇轶事使他的受众群体远远超出了能够欣赏传世书画诗文的范围。
唐伯虎形象之真实性
不甘寂寞的历史学家,却在此时以质疑考辨的方式,参与了对“唐伯虎”的创作。清人王士禛(1634-1711)《古夫于亭杂录》卷五“吉道人秋香事”,最早宣称:“小说有唐解元诡娶华学士家婢秋香事,乃江阴吉道人,非伯虎也。”阮葵生《茶余客话》与焦循《剧说》先后引述,而姚旅《露书》、梁章钜《浪迹续谈》亦持此论。晚清学者俞樾的《茶香室丛钞》转录了出自明人王同轨《耳谈》、又为清代董恂《宫闺联名谱》征引的陈玄超佣书娶秋香故事,以及清初黄蛟起《西神丛语》中以俞见安为主人公的类似故事;并引朱秀美《桐下听然》、褚人获《坚瓠集》所述“华鸿山小姬隔帘窥笑唐子畏”事,以为附会之所由。民国时期史学家孟森在《心史笔粹》中不仅采信陈玄超、华鸿山二事,予“伪托附会说”以学术权威的认证;且据清初徐釚(1636-1708)的《续本事诗》,将祝允明题画诗中的“秋香”二字与万历间梅鼎祚《青泥莲花记》、清人姜绍书《无声诗史》中所载成化间南京旧院妓林奴儿号“秋香”联系起来,以大量篇幅考证并非“三笑”故事女主角的“秋香”其人,误导了对这一无关人物的兴趣。
冯梦龙以《泾林》的记载为梗概,又因地利之便,整合进桑梓世传的才子行状。如,“一笑追舟”取自另一部文言笔记《蕉窗杂录》,作者据传为嘉靖年间的古董家项元汴。“事多有据”是晚明至清初盛行的唐伯虎“自鬻窃婢”题材说部戏曲之共性,其所据正是笔记稗乘中对唐伯虎的记载。嘉靖至万历年间,伴随着文人笔记之复兴、江南董理乡邦掌故风气的滋长,有关唐伯虎的士林佳话盛行。江南野史笔记是明中叶至清初唐伯虎形象、事迹的主要载体,也是士林对唐伯虎的主要接受方式。而冯梦龙的话本、苏州戏曲家的杂剧、传奇则作为中介,将这些故事传播给市井民间的受众和作者。
唐伯虎的文集也在这一时期整理出版,前有嘉靖年间的袁袠,后有万历时的何大成、曹元亮竞相裒刻唐伯虎遗作,并得到吴令袁中郎推赏。冯梦龙青年时代适逢其盛,这些作品亦为后来创作话本所取资。拟话本《一笑姻缘》以唐伯虎诗赋中同样兴高采烈的自豪感重现了唐伯虎笔下的金阊繁华,又选取、引用并仿作了唐伯虎的作品。随后的卓人月、朱素臣,均引用唐伯虎作品以塑造人物。因而明末清初文艺家所创作出的儇薄佻荡的“风流才子”形象,远比史学家们强欲“还原”的那个穷愁困厄的市井画家更接近唐伯虎的自述和朋侪的描述。
从《智囊》、《谭概》、《情史》到《警世通言》,冯梦龙搜集整理了唐伯虎的各种传记资料,如宁邸佯狂、雪夜行乞、登山联句、维扬募缘……而他最终却以“一笑姻缘”传世。这不仅是基于受众主体市井趣味的选择,更缘于这个故事与唐伯虎的无比契合,是唐伯虎形象的真正完成。
冯梦龙何必“点秋香”
冯梦龙与唐伯虎不仅才调相埒,又有偃蹇失路的相似经历,各自遭受过被离弃的情感伤痛,这些都可能成为他忠实传写唐伯虎的天然优势;而主观上,他又以杰出叙事作家的忠实态度代入人物,因而不仅对唐伯虎的诗词摹仿酷肖,且能以同情的理解主导人物塑造。
因其对唐伯虎的独到理解,冯梦龙在众多记载中拈出《蕉窗杂录》的“佳人俊赏”,并不惜笔墨,刻画了完整鲜明的秋香形象。秋香不是一个简单的追求对象,她慧眼独具、果决爽利,与唐解元的处囊脱颖、神龙首尾互眏生辉,同类题材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皆难达到如此平衡。而“红拂”典故的引入和强调,更印证了冯梦龙对唐伯虎的独到解读。冯梦龙特别强调秋香与红拂的类比。
善状女性的唐伯虎,与他笔下的女性往往形成互文,如《秋风纨扇图》中的佳人、《李端端落籍图》中的扬州歌妓李端端、他在图咏中反复揣摩的莺莺……冯梦龙敏锐地捕捉到了唐伯虎对于女性的描写中,玩赏色相与知赏心灵两种趣味的缠搅。红拂自身具有的“美人知赏”的象征意义,在唐伯虎笔下被放大,成为才人不堪牢落的精神寄托。
《一笑姻缘》中,不仅那位青衣小鬟秋香有红拂之慧眼,唐解元之率然而来、翩然而去亦不可谓不得之于红拂的风尘侠气。唐伯虎、秋香与红拂之间形成的三对互文关系,使冯梦龙《唐解元一笑姻缘》通过一个奇幻的故事更忠实地挖掘、整理和演绎了唐伯虎,堪称唐伯虎形象塑造的巅峰。
祝枝山《唐子畏墓志铭》言:“其于应世文字诗歌,不甚措意,谓后世知不在是,见我一斑已矣。”唐伯虎生前就骄傲地预告了自己的不朽,这无关乎立德、立功、立言,而是借自传说奇闻。他对于虚幻的名声已有所见:“漫劳海内传名字,谁信腰间没酒钱?”“诗赋自惭称作者,世人都道我神仙。”并以自我鼓吹“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秋榜才名标第一,春风弦管醉千场”参与其中。他的“海内知音祝允明”和忘年交王鏊也曾助力宣传:祝枝山在《梦墨亭记》和《唐子畏墓志铭》中一再讲述唐伯虎九鲤湖乞梦仙人赠墨的神异故事,吹嘘他在艺事方面的神授之才;另一则神异故事“中吕”诗谶,则委婉地暗示唐伯虎是苏东坡后身,出自王鏊《震泽长语》。这些故事都远较《一笑姻缘》离奇,而其相通之处在于奇才玩世、游戏神通的精神。
相隔百年的冯梦龙,观其画、诵其诗已不足以知其为人,于是在文学创作中深切解读唐伯虎,以他的演绎最终达成了唐伯虎形象的不朽。冯梦龙对唐伯虎的传奇和传神演绎,与唐伯虎的自我刻画如此相符,使我们不禁感动于两位姑苏才子相隔百年的知遇。■
(作者系文史学者,本文系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