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涛
(上)
1899年的中国风雨飘摇,每天听到的大都是沉痛的消息,但有这么一天,一个喜讯像温暖的风吹拂大河上下,在河南安阳的小屯村,人们从深厚的商代遗址中取出储存已久的第一批甲骨文,大家仔细辨析这些陌生的文字,其中卜辞中罕见地提到商王朝以外的一个叫虎方的国度。
我们一直想获取那个遥远时代的更多信息,或许是古籍上的陈述太简略,每一次商文化的出土都显得弥足珍贵。同样是在安阳,1939年国之重器司母戊大方鼎的出土抢夺了世界的眼球,威严的巨鼎引发对青铜时代的无限遐想,也使学术界普遍认为,发祥中原的商朝将青铜器铸造推到了顶峰。广亵的北方不断报道着青铜器出土的新闻,而长江以南的山川田野里静悄悄,仿佛与青铜器绝缘。
1986年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的发现又激起世界对中华文明的好奇,诡秘的造型与中原迥异,偏僻的古蜀竟有更高的青铜铸造技艺。
丰腴的中华大地藏着太多玄机。
赣江北上,一路接收众多的支流和淋漓的雨水,进入中国最大的淡水湖鄱阳湖后与长江汇合。肥沃的土地、优良的地理环境像赣江里不退却的浪潮推动着农业生产和文明的进步。
江西铜矿资源雄踞全国之首,是中国铜业生产最大的基地。这铜是否隐藏着赣鄱流域的历史密码呢?
1989年9月20日,在一片闪烁的秋色中,新干县大洋洲镇程家村的农民正在修护赣江大堤,他们来到涝背沙洲上取土,这里一直流传着“三把伞”的说法,也就是指三座大土堆,里面含着什么意思,谁也说不清楚,只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三座大土堆渐渐削平了。
取土的农民一镢下去,意外镢开了一个灿烂的青铜世界。
程家村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村庄,日子周而复始地过,我们的想象力无法与王、盛筵和强盛联系起来。青铜发出刺眼的光芒,像是一场梦被惊醒在阳光下,在时间的背后,我们发现了一个王国的巨影,似乎捡回一段丢失的时光。
将大墓安排在沙洲上令人匪夷所思,莫不是和三星堆一样也是祭祀坑,不像,难道就因为墓的前方有一座金字塔似的山?
那些肉体像果子一样腐烂了,只留下青铜在等待。能够找到的也就是几颗牙齿,青铜是佚名的商朝人共同的名字和容貌。王国抖落几千年的尘土,在森冷地下的漫长睡眠中随着被挖掘出来的475件青铜器站立起来,纹饰铸工之精美令人感叹不已,从一件件器具中,窥视到青铜王国熠熠生辉的表情,青铜是他们不会陈腐的骨骼,青铜器敲出来的声音,是一个王国的声音,赣人遥远的乡音,能感受到先民们温热涌动的血脉。
我们的目光跟着这些灵性的青铜器穿过岁月的屏障,抵达陌生的地方。
商朝残忍的殉葬,生命被草率地宰杀,北方的王动辄杀死数百奴隶和俘虏,他们尸骨一层层地摆放,而南方的商朝遗迹中几乎找不到痛苦、拘禁的印记,他们欢愉地生活着。
双面神人青铜头像犹如一张古怪夸张的面具,分明是那些巫师不死的脸,正是巫师、方士们在炼铜的炉里添加可以增重的铅,并配上锡,青铜诞生了。人类文明在熊熊火焰中加快了它的步伐,我们本就不该遗忘他们。别致的伏鸟双尾虎让我们的思索开始奔跑,像一只大虎窜进了历史的丛林,湘赣一带多有动物形象的青铜器出土,如湖南宁乡著名的四羊方尊,而江西在器身立兽的地域特征中常见到虎型,这些虎多作行走状,为何要突出虎的形象?久远的图语似乎暗示我们虎也许是那个时代古赣人的图腾,青铜的虎仿佛又睁亮它们的眼睛,在湿润、葱郁的森林里吼响历史的长空。
(下)
距离新干大洋洲二十公里远是樟树辖下的吴城村,这里也挖掘出虎型青铜。
长江天堑,商文化难以南渡似乎已成定论,1973年吴城遗址的发现彻底颠覆了这一观念,经过三十年间的十次挖掘,一座规模较大的商代中晚期都邑鲜活呈现在世人面前,尽管是堆起的土城,但江南尚属首次发现,居民区、炼铜区、制陶区,甚至还有祭祀广场。而新干大洋洲的牛头城遗址采用的是比堆土先进的夯土筑城,于是,大家纷纷从大洋洲大墓出土的象征权力的大钺等器物上猜测,这墓里躺着很可能就是令人景仰的牛头城主或者是虎方国的王。
仿佛看见南方的王威武地走过。
这里风调雨顺,他们把剩余的粮食酿成美酒在灵山秀水中莺歌燕舞。蒙昧、幼拙的想象力放置在青铜器上,他们竟然将青铜这昂贵的金属用来铸造工具,参与耕作,若是敌人来了,青铜又被铸成锋利的矛、戈,战争与和平,没有诚意的谈判,穿行长江南北商贾,文明在悄悄地相互侵融。中华文明是世界上唯一没有断落的古文明,它并非单一地依附于黄河流域,南方也能看到它勃勃生机。
沉甸甸充满阳刚的青铜文明,弥漫着太阳的味道。热烈、喧闹的王国随着青铜器的埋葬渐渐安静下来,绿色的斑迹把繁华的岁月锈住。花落花开,很多年很多年,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如同一次归来,历史恢复了它的记忆。
还有多少尘封的往事和灿烂攒在泥土里,赣江就是一条被紧紧攥住的绳索,带着对古老文明的怀念,继续在南方的地理上搜寻失联的青铜文明里那一只只黑匣子。礼器、酒器、兵器、用器、工具、农具、杂器……这些重见天日的青铜器,它的原料来自哪里?
所有的关注不约而同地聚焦到瑞昌厦坂镇的铜岭村,这里堆积着大量的炼渣和成片的红烧土。地表有多处露采坑,103座竖井,19条巷道密布成令人叹为观止的地下采区。我们将寂寥的铜矿遗址还原到热火朝天的岁月,历史的镜头上推到3300年前,铜是矿工们亮闪闪的未来,他们在露天或深井里开采,然后选矿、冶炼。大洋洲等地的青铜器就源于铜岭的矿石,这里也是中国迄今发现的年代最早、保存最完整的矿冶遗址。
更多的发现还在进行,2013年下半年,在距离瑞昌铜岭铜矿遗址40公里的荞麦岭挖掘出约5万平方米的商代遗址,再加上马回岭遗址,我们将这些遗迹和旧物勾连成记忆链条中许多亮丽的点。一个湮没的青铜王国版图日益清晰起来,这个奇妙且厚重的国度,根本上否定了千百年来把江西视为蛮荒之地的传统论述。
我们是青铜的后裔。古赣人在世人面前铸造出“江西铜”的神奇。在现代文明的格局下,铜紧随时代急促的步伐,履行新的使命。未来有多远,铜的文明无疑就有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