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佴旻:不要嚷着回归传统 我们也可以创作现代
杨佴旻,中国曲阳人,作为当代水墨画的重要画家,他长期致力于中国画的革新与开拓,对中国绘画的传统与未来发展具有深刻的思考,他坚韧不拔地探索东西方绘画语言的不同美学观念。
田庄,诗人。
当画家遇上诗人,会有一场怎样的艺术碰撞……
杨:不要总是让自己纠缠在那些传统与西方的问题上。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人的传统就在发展的过程之中,就在你的身体里。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心去体会――体会现在世界的丰富和层次。当初,我也曾被涌入中国的新的文艺思潮所刺激:哦!原来画还可以这样画啊!多年以后,有些人又回到传统寻找归属,认为这才是我们的东西。其实创作自由无疆界,而不是――这是人家的,不是我们的。我们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
田: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比如有些人总想恢复盛唐的光荣,回到李白、杜甫的光荣。事实上,这是可以回到的吗?李杜所书写的是他们那个时代的东西,是唐朝的现代,李白笔下的五花马千金裘,就是现在的宝马皮尔卡丹。不是吗?
杨:对呀!这么想就对了。为什么许多人,吃现在的粮食,穿现在的衣服,却去作古人的文章。李白、杜甫,他们那个时代就有他们那个时代的作品,他们是那个时代的现代,齐白石画的就是齐白石那个时代,你现在再画这些,复古,是什么意思?事实上,你已经不可能是古人的那种感受。是对现在缺乏信心的反映。
田:或许,这是一种文化上不自信的表现。
杨:也是对现代社会适应不良的表现。在回避着一些东西,或者,是在对西方展示某种姿态。
田:艺术应该是活的,有生命力的东西。那也许是刻舟求剑――他们回到古代去寻找灵感,却对现代麻木不仁。
杨:传统题材也不是不可以去表现,题材并不重要。我指的是精神,深层次的东西,是表达出现代人精神世界的体验。
田:确实如此。
杨:为什么我说是深层次的?譬如,有人用油画材料画财神,这就是现代吗?这也太表面,太简单了。不是这么一回事。不是简单的拼接。
我背着中国画颜料去美国,国内的有些朋友托我捎回水彩之类的西洋材料。他们有人就笑话我说,你怎么还把这种颜料背到美国去;虽说它的包装有些粗糙,但这的确是很“中国”的东西。对材料不能厚此薄彼,因为材料有它自己的性情,中国的水土孕育出中国画颜料,它有它的水土本性,这是妙不可言的东西。同样是用水调和的颜色,它和水彩就不一样,水彩是明亮的漂浮的,但国画的色彩就更润泽更混沌沈着一些。我用它抒情写意,就能体会一种独特的舒服和自由。所以,我说的深层次,是指精神层面的体验和理解。对绘画材料,也是对它的本性和精神的理解,而绝不是材料说、工具说。我想有一天,我又会去搞油画版画,但你还会认出来,这是杨佴旻的东西。
田:是你的那种体验和理解。
杨:对。
田:我能感到你现在创作的自由状态。就像那位法国朋友说你画的是禅。其实禅,我的理解,就是自由。禅就讲自性。讲本来面目。
杨:可有些东方人,看了我的画说这很西方的。我很奇怪,为什么他们会说我的画是西方的呢?
田:那是观念在作祟。对东方和西方“应该”是怎样的,有个先入之见。其实也是一种审美观念在传统中的陷落。有意思的是,西方的朋友说你的艺术是禅,是东方的。
杨:对啊。所以有一段,我以为我的画是在东西之间的,评论家也是这么以为,那时我的画展就叫“东方与西方之间”,“东方与西方的融合”什么的。后来我琢磨着,严格来讲,我出发的基点并不是这么回事。在东西之间……
田:汉语中的东西是个很有意思的词。东西东西,有东有西,谓之东西。在东西之间,没有不是东西的东西啊。
杨:确实很有意思。到后来,我这一两年来的画展,就叫“现在的中国”。――我以为这个更准确。
田:然。传统的东西某种意义上的确会成为桎梏。
杨:拿绘画作个例子。古人的画,在他们那个时代,已经达到顶峰。现在的人再纠缠在里面,再怎么画,也很难有什么作为,或者说,根本就不可能有作为。在当今,一个用“雨点皴”画山水的画家他能说他的画超过了范宽吗?不能。不是一个时代,首先是那气氛变了。只所以还有当代人搅在传统里出不来,实际上是犯了观念上的错误。――是因为把传统和现代混为了一谈。其实,传统和现代不是一元的,它是二元的甚至是多元的。传统和现代是分开的。说起分开往往会被误解为割裂,不是。分开――是传统和现代要清晰可见。所谓的,对传统的超越往往是对传统的破坏。
历史是一面镜子。如果说,中国的历史还处在传统和现代的进程当中,那么我们就需要拿西方,日本这面镜子来照映一下。人性是相近的、相通的,也就是说,人类社会,文化艺术从传统到现代的发展轨迹也会是相近、相通的……现在刮起了复古风,复古者往往在登场时给自己顶戴了爱国者的帽子。时下,在中华大地上,陡然间蹦出来了很多的什么“国学大师”。不论怎么粉墨,但是,有一点我们需要明白,传统就是传统,它再伟大,也是过去的辉煌。就眼下的中国,“国学”可以热,但“国学”就未必能够强国。――古老的中华帝国就是读着“孔孟之道”衰落的!不是吗?!
不论是职能部门还是研究者,都应该动动脑子,想想——中国的也好外国的也是,哪些是有益于富强我们的祖国的?中国不能再自己耽误自己了,不要总让人觉得中国一发展就要反复!也不要总以为只要是现代的就是西方的、外国的——中国也在产生着现代!
田:说到底,传统的东西,已不能满足现代人的表现欲。现代人有多少新鲜感觉需要表现啊。
杨:《旧约全书》的作者,埃克尔萨斯特斯曾经说∶太阳底下没有任何事物是新的。我想,他这样说,是在思考历史这面镜子,是怎样反映着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反映出人类的创新是无边的。如果,我们不去用西方,不去用我们左邻右舍这面镜子照映我们,不知道我们的过去,又怎么能知道将来。昨天的往事实际上是不会被丢下的,只是改变了一种形式在不断的被扩充与延伸而已。
怎么说,传统和当代的问题也早已经不是新话题了,人们很久以来就在尝试怎么去突破它。具体到画画。起初,我是从中国画和西洋画,中国文化和西洋文化相比较着开始琢磨的。我思考两者彼此的优长,不同和它们之间的关系。我想到了东西方人外表的差异以及性格的不同,我想到了中国的茶和西洋的咖啡,我想到了油画的刻画性,水墨画的抒写性,我就开始在宣纸上找那种晕润,强调那种晕乎乎的感觉。传统中国画,讲究中锋浓墨勾线,我就用淡墨勾线,这样既和传统拉开了距离,又不失传统。油画往往是把笔触堆砌起来,有些作创新探索的人也在宣纸上把颜色堆积的很厚,我就不让一笔笔墨是漂浮在纸面上的。中国传统水墨画讲究留白,我就琢磨怎么把画幅填满,又不失水墨画特有的韵味。由于宣纸和水墨的材料性质,它出来的效果总有不可预知的一部分,水墨画的洇渗扩展你怎么去控制它呢?这就是它的特性,也是它的长处。因为它的洇渗你不可能画出两幅完全相同的水墨画。但是西洋的油画就不是这样,它的材料是实的,从技术的角度讲你可以画出两幅完全相同的画。这是两者的不同。
我在宣纸上进行实验的初期,我画了很多花卉植物,但当时,我最喜欢的情景是大西北那浩瀚苍茫的感觉。但是那样的风景,在我当时的技法上,去表现它还存在问题,它不能让我提炼出我需要的线来,那样宽阔的天际会让我的画面流于空泛,而我又不能放弃在水墨画中对于线的运用,我就把我的切入点转向了植物。因为我懂得那些是我要的,是水墨画不能丢下的。因此,只要是可能,我不管是在旅途时,还是生活学习当中,观察物象的结构和形态就成为了我的一种习惯。你可以从我的画中看到我的这种探索和表现。我创作的成型,很大程度得得益于自己的观察和感受,以及反复的实践,而不是仅仅是一种观念。
田:我从你的作品里感觉到了你对线条有意识的运用。
杨:人们夸张艺术的感性,艺术家的偏执。实际上不思考是不行的。你看凡·高的画,色彩很张扬,他画起画来很忘我,但是仔细观察细节,你会发现他的用笔其实是很理性的,都是深思熟虑的,有很理性的思想在里面。在进入自由王国之前,要经过必然王国。当然,凡·高画起来,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在疯狂里头还有自觉。
田:意像派的庞德讲到诗歌中的意像就是智性和感性在瞬间的复合。看来艺术莫不如此。
杨:说起凡·高,不能只知道他的疯狂,他的疯狂是他自身已经和艺术融合为一了。技术也好,体验也好,关键是我们不能被一个框框给框住了,被一个什么莫名其妙的观念束缚住了。不要过于理会那些唬人的理论,什么这样不行,那样不可,或者,这样才行,那样才可。其实用我现在的水墨画技法,可以表现任何题材,植物,动物,建筑,人物等等。我最近打算画一批京剧人物,事实上,我感觉越画越自由,很舒服的感觉。
田:画京剧人物?我想那会是非常有意思的。实际上,我觉得我们现在谈的已不仅仅是艺术的问题了,我们其实涉及到了心灵的解放。惟自由是无上的。
杨:是的!
2004年1月20日
注:以上文中杨即杨佴旻,田即田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