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业界对黄宾虹的讨论,似乎很热闹,但大众对黄宾虹的解读,似乎刚开始。王霖理性看待又感性理解,其试图从“了解自己”的路径解析争论发生的原因,又充满敬意地表述了他对黄宾虹的尊敬和认同,通过与董其昌某种层面的比较,他将黄宾虹摆在一个十分关键的历史节点上,在可能性上为大家描绘了一位充满魅力的黄宾虹。
专访对象:中国美术学院教授王霖
雅昌艺术网:应该如何面对黄宾虹这样一位定论很高但又存在争议的人物?
王霖:子贡说“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当我在谈论黄宾虹的时候,实际上是在暴露自己,我的见解恰恰反映了我的素养,所以这种时候通常不是黄宾虹本身的问题,而很可能是我们自己的问题。用什么样的观点来评价,反映出来的是我们自己处在什么状态、站在什么角度,以及我们的眼力怎么样。
我们必须承认,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带着各自的局限,例如趣味的偏见、学识的多寡来看待黄宾虹,而他是需要更完整了解的,特别是他的艺术思想,他的历史眼光,你如果不全面了解他,那跟他的落差就肯定很大,你也就无从认识他、评判他的造诣。
黄宾虹作品 设色山水雅昌艺术网:每个人眼里都有他的“黄宾虹”。您眼里的黄宾虹是什么样的?
王霖:我觉得黄宾虹不是神话,我希望人们能更真实更亲切地看待他,通过大家的讨论,还原他,更好地学习他。他是具体、鲜活的,又是杰出、伟大的。黄宾虹的艺术是多维度的,综合了很多素养,所以不适合单一地用学者、书画家、鉴藏家等身份去限定。因此,我觉得我们一定要有历史的向度,这一点丢失了,就会造成对黄宾虹的认识很片面,或者神化了,或者贬低了。
说来很巧,前几天我收到洪再新老师的邮件,他说王中秀先生正在着手修订《黄宾虹文集》,其中有新增补的《荀廔画谈》一篇,他们对里面个别文字的断句有反复的讨论,也顺便询问了我的意见。由于这个原因,我就有幸拜读了这篇文字,从中又看到了黄宾虹的一个重要观点,从而对他之所以努力将金石学引入画学的用心有了深一层的了解。
他在《荀廔画谈》第一段回溯了中国的早期画史,对中国绘画的古典趣味进行了重新检讨,和他平时的观点不太一样。这种不一致可能跟他谈论问题时的现实语境和历史语境有关,也可能跟他不同阶段的认识有关。总体来说,他一反“南北宗说”历来崇南抑北的态度,对唐代以李思训为代表的北宗画派,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并且感叹“士风所趋,舍难就易,遂令二李家法,崭然中坠”。他还认为,荆浩的《笔法记》开启了后人对“笔墨”的研求,却也因偏重“六法”中的“气韵生动”和“骨法用笔”,令其余四法得不到同等的重视,从而将画学渐渐引向了最后的衰微,像唐画那种“榘度森严,超神尽变,理昭法备”的局面再也不复出现。显然这是站在史家的高度,对漫长的以南宗“文人画”占主导地位的画史进行了简要深刻的反省,而他的用意却是想通过对唐画价值的重新肯定来复兴画学。从《荀廔画谈》里,我隐约捕捉到他的一个思想,就是他为什么强调金石学,实际上他除了将具有金石意味的笔线引入绘画,试图丰富绘画的语汇和审美质量,另一个意义则是想在那个以书学为比照的语境中,把过去过于尊崇的南宗趣味稍稍放平,以便让画学向更精深博大的传统回归。在黄宾虹的语汇中,“画学”、“民学”、“金石学”,他提点这个“学”字,本身就在向世人指引一条坦途。而我们循着这个“学”字,也找到了一个真正认知、了解黄宾虹的通道,从这里你能发现他的抱负有多大——他想重振画学,重振整个中国绘画。
雅昌艺术网:重振那个时代。
王霖:他看到了画史的兴衰,也看到了重振画学的可能性。当然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抱负,而是替一个时代甚至几个时代许下的抱负,作为他的后代,我们也应该有这样的意识和责任。可是话说回来,像黄宾虹这么整体而深透的历史眼光,一般的艺术家都不具备。
黄宾虹作品 湖石金盏花雅昌艺术网:在理解还不够的情况下,要避免讨论吗?
王霖:在今天,国内的艺术批评还缺乏健康的土壤,但我觉得批评的氛围还是要努力培养的,不能因为批评难就不说话。其实不仅专家要勇于讨论,一般的公众也应该积极参与,只要我们保持教养,就一定会使批评变得健康。无论是今天我们谈论黄宾虹,还是别的大家抑或画史杰作,如果只有几个懂的人谈,这个世界就非常孤单,而且对公众艺术素养的提高也帮助有限。“道有不齐”,层次的高低并不妨碍对话与交流,理解得不够也不影响个人的自由表达,只要我们心怀诚意,有一说一。要知道,懂的人也是从不懂开始的,他们也需要通过讨论渐渐成长,何况专家也不是全能的,他们也会出错,所以通过参与讨论学会独立判断,也是一个人自我教养的重要方式。
雅昌艺术网:相反讨论多了,是否容易产生误解和盲从?
王霖:就黄宾虹的话题而言,更多时候,认识黄宾虹这样一个学问和艺术造诣都很深厚的人物,要有历史的向度,还要懂得“知人论世”,要把他放在他自己的时代和身份中加以讨论。通常我们总是缺失这种向度,当然也缺乏更广阔的学识修养,所以我们要知道心怀惭愧,同时还要懂得感激。我觉得在整体趣味上,黄宾虹改变了人们的眼光,教养了我们几代人。我们总是要通过杰出人物的引领来发现更好的东西。所以我认为他的贡献决不止在作品本身,更在于数十年来他对整个中国绘画领域一种教养式的指引,大家在他面前知道谦卑,知道向什么样的传统学习。即使经过了这几十年,人们的眼光仍然有限,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大家都会看懂他。
雅昌艺术网:如何正确看待黄宾虹的作品?
王霖:我反对两种人:一种人盯着黄宾虹的某些局限性、盯着他的那些一般性作品做过分贬抑的评价;一种人无原则地建造黄宾虹的神坛,凡黄即好,不容批判。其实再伟大的艺术家都是有局限性的,对于黄宾虹来说,一生画了那么多作品,怎么可能件件精好!更何况在题材的表现上,黄宾虹也有独胜或偏弱的地方。比如他的花鸟画,一涉及鸟雀草虫等物象,他的造型能力就不太够用了。但是我们不能太苛求他,一个艺术家不可能全能。因为这种个人的局限性,是任何艺术家都无法避免的,而那些试图为此辩解的粉丝们应该知道,这不但无损于黄宾虹的艺术,反而让人们真实地看到了一个更亲切、更有血肉的艺术家。至于黄宾虹的画学抱负、他的整体学术高度,和他取得的艺术成就是适相匹配的。
黄宾虹作品 大篆七言联雅昌艺术网:那么他的书法呢?
王霖:我觉得黄宾虹几乎不存在今天所谓的“书法创作”,他是一种书写的状态,这反而回到书法最纯正的意义了。事实上,当我们质疑他是不是书法家的时候,我们是在用后来形成的某种“专业”的偏见来要求他,而他本人反对的恰恰就是书法、绘画沦为“职业”。艺术和学术都是一样,一旦某个门类以“专业”自囿,那么它的局限性就日益显著。苏东坡说:“分科而医,医之衰也;占色而画,画之陋也。”专业性越强,格局越小,知识越小,眼界也越小。书法本身就是书写,是具有很高文化素养的人对书写的趣味和美的保留,《祭侄稿》有“创作”、“作品”的概念吗?
雅昌艺术网:和同时代画家相比,黄宾虹的可贵之处在哪里?
王霖:凡是大艺术家,一定各有可贵之处。如果一定要比,或许综合的学问素养黄宾虹更高,在学术上取得的成绩也深广一些。而且从画学抱负来说,黄宾虹似乎更高阔,所以他会如此勤奋地做那么多的学问,写那么多的文章,因为他意识到了这个历史责任。
如果说黄宾虹足够了不起,那是跟他的历史见解和学养有很大关系的,所以这个时候我们才能意识到,所谓的“画画最后是画学养”,并不是指画家会读几本书,能写点诗词、古文,可以在画上作点题跋,标榜一下。真正的学养是用来塑造你的眼光、你的趣味和品位的,最后落实到你的作品,呈现你的教养,这才是真正在“画学养”,它不是形式上的东西,它会直接影响你的艺术趣味和境界。
雅昌艺术网:从历史的纵向看,可以与其比肩或相互比较的有哪些人?
王霖:这个很难比,局部地看,可能类似董其昌,实践上有相当造诣,理论上也成就不菲,而且具有历史眼光。但董其昌的绘画面目没有黄宾虹突出,创造性也小些。
雅昌艺术网:这个评价很高。
王霖:我们要用历史的眼睛去看,所以我那天给洪再新老师回信,说黄宾虹改变并教养了我们这几十年的趣味,未来他还会教育我们。我认为黄宾虹真正的功绩是在将来,现在还没有完全体现出来,也有待人们进一步的了解。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感到今天能够对他进行广泛的讨论非常有意义。
雅昌艺术网:黄宾虹离开我们六十年了,他活着的时候很多人不理解他,也有很多误解,那么,解读黄宾虹的价值在哪里?
王霖:对于美术史来说,黄宾虹永远有价值,历史不会因为这六十年间人们对他的研究学习而把他的价值释放完。的确,对黄宾虹的认识这二十年来相对热闹,但广度够了,深度还是不够,所以才会有一些比较幼稚的争辩。但这个没有关系,历史总是这样,杰出的艺术家或者作品总是可以不断的被人们讨论,我们今天同样也在重新讨论范宽,讨论董其昌,因为人们需要重新认识他们并从中获得教益,就像黄宾虹重新认识了曾经长时间被忽视的李思训,这都证明了认识的空间永远存在。这个时代尽管文艺繁荣,但教养并不高,媒体的确有责任通过关注这些大师来锻造人们的品位。陈寅恪热也好,黄宾虹热也好,它们的形成都证明人们对学术或艺术的高度有一种期待,既然我们曾经缺失,现在就该趁此机会把它们寻找回来。
雅昌艺术网: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