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8日下午,北京中国美术馆七层学术报告厅现场听众爆满,由中国美术馆主办的“大师讲大美”学术讲坛第2期讲座正在热烈进行。本期讲座邀请著名科学家、93岁高龄的杨振宁先生主讲,演讲题目为《美在科学与艺术中的异同》。
杨振宁先生1956年与李政道先生合作,提出了“弱相互作用中宇称不守恒理论”,共同获得1957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这是最早获得诺贝尔奖的华人。讲座中,杨先生分两部分阐释了科学中各层次的美和艺术中的美,并站在科学家的角度,对比阐述了美在科学与艺术中的异同问题。
杨先生认为,科学之美是庄严的、神圣的,是最终极的美。这个美是客观的,远在没有人类的时代,科学之美就已存在并支配宇宙发展。而艺术之美,不论是写实之美还是写意之美,古代艺术之美还是现代艺术之美,都是与人类息息相关的,是人类创造了艺术。最后,杨振宁先生总结,科学追求的是认识与理解造化,他从这个认识中窥见了大美。而艺术之美的存在与之相同之处就在于顺应了造化的发展方向,而艺术若是背离了造化发展的方向,将会与美渐行渐远。
“一朵花里有一个天堂”
“大家都知道艺术是与美有密切关系的一个学术领域,但也许很多人不觉得科学跟美有什么关系”,所以,杨振宁先生首先在讲座中和大家讨论“科学里为什么有美”。
他认为物理学发展的每一个步骤里都有不同性质的美,并用虹霓这一常见物理现象做例子,详细讲解了从物理实验阶段、唯象理论阶段、理论架构阶段到跟数学发生关系阶段对虹霓现象的不同认识,生动阐发了物理研究中的美学感受的不同层次。
杨先生认为,物理学对于宇宙结构的了解,最后的最后就是一组方程式——牛顿的运动方程式、麦克斯韦方程式、爱因斯坦的狭义和广义相对论方程式、狄拉克方程式和海森伯方程式等。空间上大到一个星云、小到基本粒子内部,时间上长到100亿年,短到10的负28次秒,这么广大的空间,这么广大的时间,都受着这几个方程式的控制,这就是一种大美,是造物者的诗篇。因为世界上的一切,都在诗人写下来的东西里浓缩起来了,而这也就是物理学最后想达到的。这些方程式的内涵往往随着物理学的发展而产生新的、当初完全没有想到的意义,这就像诗对于人的感受:老年时会发现年轻时读过的一首诗的含义,远远比当年所理解的要丰富很多。”
接着,他随口念出英国诗人布莱克的一首诗:“一粒砂里有一个世界,一朵花里有一个天堂,把无穷无尽握于手掌,永恒宁非是刹那时光”。随后又提到我国古代文人陆机的一句名言:“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他认为这两者都是在用诗的语言描写对于宇宙结构的物理学上的了解,是一种力量的美。杨先生还提起英国诗人波普对牛顿的“表述”:“自然与自然规律为黑暗隐蔽!上帝说,让牛顿来!一切遂臻光明。”杨振宁先生说:“人类从远古以来就知道有日月星辰的运动,这些运动有很好的规则,可是在这些规则里又有一些不规则的变化,这种又有规则又有不规则的奇怪现象,几千年来、几万年来是人类想了解又不能了解的,最后牛顿来了,写下了牛顿方程式,对于日月循环、行星的运转和星云,对于一切天空现象都有了非常准确的描述——这就是人类历史上非常重要也非常美的一个新的发展。”
不过,杨振宁先生认为,以上这些诗篇所描述的物理学的美虽然很到位,但是其中所缺少的,就是庄严感、神圣感、初窥宇宙奥秘的畏惧感,是筹建哥特式教堂的建筑师们所要歌颂的那种崇高美、灵魂美、宗教美、最终极的美。关于“最终极的美”,杨先生说:“远在没有人类的时候,麦克斯韦方程式等方程式就已经支配着宇宙间的一切了,所以科学里最终极的美与人类没有关系。没有人类,也有这些美。换句话说,这些美是客观的美,与庄子所讲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是有密切关系的。”
从科学认识中窥见大美
清末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用“无我”和“有我”来描述诗词,杨振宁先生则以此来分辨科学中的美和艺术中的美的基本不同。杨先生认为,科学中的美是无我的美,艺术中的美是有我的美。杨振宁先生接下来详细论述了他对“艺术中的美”的理解。
他说,艺术没有物理学发展那样清楚的过程,但是人类对于艺术的了解,则远远早于人类对于科学的了解,随后他出示了两张商朝青铜器的图片,一个是存在旧金山博物馆里的小犀牛,一个是存在美国华盛顿弗瑞尔博物馆里的铜觚。杨先生说:“3000多年以前,商朝的铸造师已经具有非常美的艺术感。图片上的小犀牛和铜觚各有不同的美法:小犀牛是童稚型的美,铜觚是思考型的、神似的美。这些青铜器的制造师不懂甲骨文,更不会有艺术理论,可是他们对美的感受已经达到了极高的境界。”
唐朝画家张璪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杨先生认为,塑造小犀牛的人是外师造化,它的美是一个写实的美。而铜觚则是一个中得心源的美。这个铜觚之所以这么漂亮,是因为它的曲线用了现代几何学的双曲线,商朝的人当然不知道什么叫作双曲线,可是塑造铜觚的工匠直觉地知道了这个抽象的美,这就是所谓的中得心源,是从心里了解到了自然界的美。所以,这个铜觚的美是一个写意的美。
杨先生认为,西方艺术几千年来的发展是向写实方向发展,而东方的艺术则是向写意方向发展。西方在19世纪才认识到写意美的重要意义,了解到了在写实的美以外还有写意的美,就尽量向这个方向发展,从而出现了印象派以及19世纪后来的种种新的流派,也从而产生了多元的审美观。到了20世纪初年,毕加索和勃拉克把多元审美观更具体化了,从而创建了立体派,立体派的出现是艺术界的大革命,这个革命带来了20世纪众多的新的尝试。毕加索是一个天才,他既有眼光、有魄力又有技巧。可是他的创新中也有怪异、不堪入眼、扭曲了美的含义的尝试。杨先生说:“我是研究科学的。科学追求的是认识、理论和理解造化,从而在这些认识中窥见大美。我认为艺术向完全背离造化的方向发展,将会与美渐行渐远。”
人脑不能够完全掌握整个世界的结构
杨先生的主旨演讲在不到30分钟的时间就做完了。记者以为杨先生毕竟年纪大了,这次讲座有可能会在大家的失望中仓促结束。可是没想到,在讲座最后的答问环节中,听众们踊跃提问,杨振宁先生也坚持了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给予了热情的回答,并表示非常高兴能够有此机会与大家面对面进行交流讨论,希望大家积极探寻生活之大美。
有听众请杨先生给艺术下一个方程式,杨振宁先生说,艺术的美是不能用一个方程式捕捉下来的,当然这并不代表艺术的美跟科学的美没有共同点,可是美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观念,不要说是在艺术里不能用一个方程式来描述,科学里的美也不是一个方程式,它是很多方程式总和起来的,才有了这个美的观念。
有听众提到著名的“钱学森之问”,说为什么我们的大学没有诞生“您这样的大师”?杨振宁先生说,科学的发展需要有一个过程,西方的科学发展到今天,有三四百年的传统,中国要想在三四十年把三四百年的传统浓缩起来一下子发展,这是不可能成功的事情。换句话说,并不是说中国的科学发展没有前途,是说它要有一个时间,不能一下子就着急的。“我认为中国科学的发展不是太慢,而是非常之快。”
有听众问:“假如说您和钱学森先生一样留在国内,您觉得您能获得诺贝尔奖吗?”杨振宁先生说:“在 1949年、1950年左右,我在美国做今天所谓的博士后的时候,我的计划是要回国的。因为当时所有的留学生觉得这就是他们的前途。可是在1950年,美国总统杜鲁门政府颁布了一个法令,说是中国人在美国得到理工博士学位的不准回国。钱学森先生也被扣住了,最后在1955年通过交换了几个被中国抓住的美国飞行员,钱学森先生才回来的。我在做博士后的后来几年,没有能够回来的人很多,而能够回来的人很少。我跟李政道得到诺贝尔奖金的工作叫做宇称不守恒。假如我在1953年、1954年回国,我不可能做出来这个工作,因为这个工作与当时国际上前沿的实验有密切的关系。但是事实上,我自己觉得,现在也是同行的公认,我一生最重要的工作不是宇称不守恒,而是一个更重要的工作叫做规范场。规范场是我跟一个年轻的美国博士后米尔斯写出来的。这个文章是一个纯理论的结果。假如我在1951年、1952年回国,我想我写出这篇文章的可能性比在美国还要大。所以我一生最重要的工作,假如我回国的话,可能更会做出来。”
有听众请杨先生展望一下50年以后、100年以后物理学的发展,比如会不会有时空穿越、人工智能?人工智能会不会比人更加聪明,会不会取代人类?杨振宁先生说:“时空穿越这一类的,我认为纯粹是科幻,与实际的科学发展没有关系。至于说今后50年科技发展要出什么现象,我认为科学跟技术的发展还要突飞猛进,但不会像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头几年那么乐观。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的科学家觉得科学的发展不得了,我还记得当时有一个新的科学叫做人工智能,觉得不等 10年20年就会知道脑子是什么结构,就可以造出比人更聪明的东西。50多年以后的今天,没有人讲这个话了。因为人的脑子里大概有几十亿神经元,这是很大的数目,可是一定是有限的。世界的结构,就是造化所制造的世界,那是千变万化的,所以我个人认为,人类只有几十亿的神经元,不能够完全掌握整个世界的结构。科学发展朝着美的境界,可是这个美只是人类所要追求的对象,人类是永远不会达到的。”
有听众问:“您经历了那么多国家,您认为中国的文化能够推动中华民族走向复兴吗?”杨振宁先生说:“我认为中国文化的竞争力非常大。中国最近四五十年的发展是一个大家还没有了解的现象,是人类历史上没有过的。中国文化传统所产生的影响处处都可以看得出来。也因为这个文化传统,我认为可以解释中国为什么这么大的国家从那么困难的地方到了今天这个状态。因为这样子,所以我觉得对于中国的发展前途是很乐观的。”
讲座在全场热烈的掌声中结束。听众们纷纷表示,杨振宁先生对科学与艺术之美的见解已然上升到“道”的高度,受益匪浅、感受颇深,并期待能有更多此类与大师面对面学习交流的机会。讲座结束后,杨振宁先生和夫人翁帆参观了正在中国美术馆展出的“浑厚华滋本民族——黄宾虹诞辰150周年纪念特展”。
据介绍,“大师讲大美”学术讲坛系列讲座是中国美术馆于2015年正式推出的高端学术类公共教育品牌,旨在从多角度切入探讨美育相关话题,强调跨界性、学术性、社会性。中国美术馆馆长吴为山表示:全民素质的提高,公共艺术教育是一个重要途径。作为美术馆应当将当代的文化资源以美的形式传播,使中华美学精神和民族的人文理想能够滋润大众,让文化大师美的境界具有宏观的引领作用。接下来,中国美术馆将推出更多的“大师讲大美”讲座,陆续邀请各界大师从各自角度与听众探讨美育,弘扬大美,让中国美术馆成为大美的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