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是想从这些写实作品中的技艺或者“美”中去寻找价值依据。但是,可以肯定地说,在当代艺术史中,这些作品没有什么适当的位置可以安放,因为这类作品与历史没有什么关系。
我在微博上看到一篇题为“中国当代艺术市场开始对‘F4’说‘不’”的报道,作者应妮在嘉德的一场拍卖结束之后,凭借一些需要再分析的市场现象得出了以“F4”(王广义、张晓刚、方力钧、岳敏君)为代表的部分脸谱化中国当代艺术品已走到市场边缘的结论后写道:“而靳尚谊的《塔吉克新娘》则成为今年嘉德秋拍的冠军,以8510万元人民币创出画家拍场新纪录。该画20世纪80年代横空出世,彻底摆脱中国‘土油画’的粗糙与黯淡,将油画艺术性展现得纯粹而自然,可谓博物馆级作品,价值不言而喻。”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缺乏艺术史常识、人云亦云,受到金钱迷惑的媒体记者的应景文字(我在微博上说“这是一个无知者的呓语”)。
靳尚谊的《塔吉克新娘》原作是1983年完成的作品,从技术上看,如果参观过欧洲美术馆的专业人士都会识别,这件作品的技艺仅限于一般中的一般。靳尚谊是一位研习西方油画古典技法的前辈,基于自身的教学,基于自己熟悉的一种绘画方法,他自然会让学生学习有关西方绘画某些方面的知识:让学生在临摹中掌握有关西方绘画的部分技法,这不失为他或他的同道的教学内容之一。换句话说,一幅以少数民族姑娘为对象的肖像画,在技法的娴熟方面成为学生学习的范例,或者作为一幅挂在厅堂里欣赏的作品,没有什么不妥。今天,在中国大多数美术学院中,这样的教学及其成果还非常普遍。只是,了解世界艺术教育,对当今艺术教学有敏感,同时具备当代艺术观念的教师,都会自有看法,此地不论。
问题主要出在价值判断上,即对一幅完成于80年代的写实油画究竟该如何看待?熟悉上个世纪80年代艺术状况的人知道,从1979年开始的“伤痕”和“星星”标志着美术领域里的革命,之前,人们大致只能够看到属于歌功颂德或者反映阶级斗争的作品。1978年12月之后是一个怀疑的时代的开始,那是一个开始反省历史的时期,只有像“伤痕美术”这样的作品能够有效地担当美术史的转折,尽管这个时候的“伤痕”绘画仍然沿袭了俄罗斯或者苏联的写实方法,但是,艺术家们的出发点与思想动机却是全新的,在调子、构图与思想情绪上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即便是罗中立的《父亲》使用了超级写实主义的方法,其目的也是想画出一个真实的、让人能够感受到呼吸的“父亲”,而这时的真实不是为了所谓的“美”或者像西方绘画那样的技法趣味,画家们的目的是揭示历史与现实中的问题,或者像陈丹青所说的那样,画家要人们“感到‘这就是生活,就是人’”——任何人都知道,之前如果有人想提及“人”这个概念,将冒有被指责为“资产阶级人性论”的危险。恢复对真实的人的认识是这个时期写实绘画的真实目的,翻阅那时大量的历史文献,都能够说明这一点,此时写实的“伤痕”与“生活流”绘画为之后很快开始的现代主义反叛提供了基础。
事实上,80年代是现代主义运动如火如荼的时期,人们所说的“85美术运动”的确是在西方艺术的影响下产生并获得发展的。但是,我们可以在这个时期的艺术中目睹思想的解放,观念的更新,情感的宣泄,风格的多样,而这一切都与之前的历史,尤其是十年“文革”有着密切的关联。80年代后期,靳尚谊们的教学产生了成果,中央美术学院出现了不少写实技术不错的年轻教师(杨飞云等画家),为此,批评家还使用了一些“新古典主义”“新学院派”这类词汇,以便占领之前“粗糙的”现代主义留下来的空间,几乎同时的所谓关于“纯化语言”“艺术本体”的讨论,有一部分也是为这类写实绘画寻求理论上的支持。但是,很快,严峻的现实就将这类陈旧的艺术本体论给粉碎了。之后是一小段时间的茫然,再之后,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玩世现实主义”“政治波普”等等,就是90年代开始在西方国家、之后在国内生效的“F4”潮流,进而是丰富的观念艺术现象。
在这样一个不短的时间河流中,靳尚谊们的作品应该放在什么位置上?人们总是想从这些写实作品中的技艺或者“美”中去寻找价值依据。但是,可以肯定地说,在当代艺术史中,这些作品没有什么适当的位置可以安放,因为这类作品与历史没有什么关系。同时,即便是讨论写实技艺的传播,也不能够从靳尚谊们算起,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时间,徐悲鸿们担当起了传播欧洲写实绘画的思想与技法的历史重任,他的不少学生已经让中国人充分了解到了西方的写实或者写实主义的绘画艺术;再之前,我们可以从早年留学的李铁夫、冯钢百等人的绘画看到中国人对西方写实绘画的充分与有成效的学习;再往前,我们还可以看到写实技巧可以在纽约和伦敦非常接近欧洲绘画的关乔昌以及在广东的中国画家的作品。从艺术史来看,技术也是一个需要认真对待的问题,但是,写实技术的革命并不开始于靳尚谊们,他以及他的学生的技术不过是较为讨巧的工艺,远远不能够与他们的中国前辈,遑论与西方画家相比。
靳尚谊能够被记入历史的主要原因似乎是他早年接替董希文修改《开国大典》这个事实,画家在领导的旨意下将曾经参与过开国大典的高岗、刘少奇等人先后抹去,填上被指定可以入画的人物,以后,又因为政治气候的改变将历史人物重新放入画中。这样的经历我们没有看到更多人去反省与关心,却对突如其来的8510万元落槌惊叫不已。这是中国艺术市场的悲哀:缺乏历史判断和价值判断的公共事务将使人们失去文明发展的方向,这正是今天中国艺术领域存在的严重问题。
相信购买这件作品的人或者机构有自以为是的理由为他的出价辩护。但是,随着时间你会发现(如果你有足够的时间四处打探或者学习的话):除了个人的审美爱好,这件作品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关于历史、文化、艺术知识的提升,不过是一幅简单的肖像画而已。
然而对于更多的人,我们也不妨问一问:缺乏价值判断的艺术市场究竟有什么意义?
(作者系艺术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