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文达：文化自觉的萌芽期实验

谷文达

　　而立之年的谷文达眼神坚定又充满渴望，双臂交叉环抱在胸前，散发着孤僻叛逆让人难以靠近的冷气场，身后那条狭长无尽的小路似乎在诉说着他踽踽独行的过去，这就是1985年谷文达在浙江美院的写照。此时的谷文达已毕业于国画系研究生班(师从国画大师陆俨少先生)并留校任教，期间创作油画的同时也不忘国画，陆老先生曾说过小谷不是一匹骏马，而是一匹野马。这种“野”是与生俱来的、刻在骨子里的，少年时被父亲逼迫练习书法；中学时受文革影响帮红卫兵画报头；读研时不肯临摹古画，却潜心研究西方哲学。这种“野”也使得他在’85美术运动中成为一个具有强烈“反主流文化意识”的独立艺术家。

　　2014西泠春拍 谷文达 作为躯干的肖像之一 　布面 油画 1985年作 　钤印：酒神(白) 秦月汉关(白) 超然(白)静观(朱) 142×86cm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个西化思潮泛滥的年代，中国前卫艺术家们以激进且封闭的态度表现出“反传统”的集体特征，也使’85新潮美术运动染上一种政治功利倾向性特征。而对谷文达来说，八十年代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反传统，而是向现代派挑战。他对’85运动中的“全盘西化”表现出一种“双向性”的理解：用西方当代艺术审视中国的文化；用中国的传统文化再审视西方艺术。西方现代艺术虽然主张破除条条框框，但却不能帮助我们构建自己的当代艺术和当代文化；对于中国传统文化，谷文达则侧重批判文人画中的文人意识，即个人和世俗情感的流露，这种文人情趣只会让艺术家成为区域文化的代表。而谷文达之所以成长为一个享有广泛国际声誉的艺术家，是因为他一直致力于将自身的文化经验转变成能够介入国际环境的有效语言，从而使中国当代艺术在国际环境下确立自己的文化身份。正如著名艺术史学家黄专的高度评价：“谷文达在中国当代艺术史中的地位是由他的两项工作成就奠定的：对母语文化和西方文化全方位的批判立场和持续性的艺术实验，而对中国母语文化的批判性重建是其工作的出发点和核心内容。”

　　谷文达在藏界享有实验水墨先锋的地位，他的油画作品极少面世，创作时间基本集中于1983至1986年。此次西泠春拍征集过程中，这件难得的作品可以说给予我们意外惊喜。我们第一时间携此作品造访谷文达在上海的工作室，经其本人确认，《作为躯干的肖像之一》即创作于1985年其在中国美术学院(原浙江美院)任教期间。无疑，这副油画为其早期实验西方超现实主义的扛鼎大作，与其水墨、装置贯穿呼应，同样展现了“肢解、错位、重组”的创作理念。这副雄心勃勃的富含“方法论”意义的作品，虽曾因保存不善遭遇一定程度的毁损，所幸主体部分完好，后由藏家妥善保存。1987年，谷文达远赴美国开始他全新的艺术之旅，如今这副重要油画作品重新回到人们视野，不仅重温和见证了’85新潮的理想情结，更重申了中国艺术成为国际艺术界一门重要语言的方向。 

　　画面中人被简化为单纯的几何造型：呈倒三角状的头部；大写意般的笔触勾勒出躯干的轮廓。而圆形的躯干同时也将观者的视线固定在中心的黑色团块，像是宇宙中的黑洞要把人吸进去一般，又似乎象征了女人的子宫，是蕴育生命之初的混沌。整张画面呈现出一片冷灰色调，渲染了一股神秘的氛围颇具半抽象式的象征主义色彩。从浮在形似女人胸部上的鱼状图式跳跃到黑洞下硕大的鼻孔，让人嗅到一丝达利式荒诞不经的气息，顺着艺术家的意识流倾泻到画布上。

　　位于画面下方的四个篆字图章“酒神”、“秦月汉关”、“超然”、“静观”格外引人注目，它们被印在纸上以拼贴的方式和画布融为一体。白文“酒神”一印并不是真正的篆字，而是被谷文达解构重组过的伪篆字。谷文达就开始创作伪文字和错文字图章系列可以追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作为当时的新生代先锋艺术家的领军人物，谷文达把对传统体制的反思和挑战通过篆字的解构和重组得以体现。谷文达曾跟随花卉画家吴门画派入室弟子曹简楼先生研习书法和篆刻，而吴门画派正是以金石篆书入画留名于世。正统文化的传承和渊源使得对谷文达来说，篆刻中文字的艺术性不仅取决于本身语言所赋予的含义和线条的美感，更要取决于符号化的象征主义和神秘主义所带来的抽象隐喻，它离开了语言含义亦有独立抽离的形式感和纯粹的美学价值。不同于国画中，一般用闲章深化主题或是寄情的作用，谷文达意在作品中追求一种“无观念境界”，而对文字的解构实则是一个将“能指”与“所指”剥离的过程。我们意识到语言的具体文字作为一种符号的意义是不固定的，正如抽象画的内容或主题所具有的不确定性。受到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哲学的启示，玄妙的“不可言说”的神秘主义思想带给了谷文达关于“伪汉字”创作的精神源泉和哲学构架。这些被伪造的文字既是人类某些时刻对于客观世界的认知本质的“误解”，同时又是一种通过想象得以窥探超出人类普遍知识(语言)范围之外的宇宙的媒介。或许这也是更能倾向于另一种程度上的无限和永恒的途径。 

　　谷文达在八十年代早期的油画作品常被与北方艺术团体等人的作品归为“理性绘画”的行列，即一种带有哲学倾向的绘画，同时也是’85运动的主流。从艺术形式的角度看，在这些受到哲学思潮影响的前卫艺术家的作品中仍可以追寻到西方视觉语言的踪影，也借此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85运动“反传统”的使命。而谷文达在借鉴西方现代艺术之外，挖掘了中国传统符号——文字的抽象之美，并通过解构重组的方式将其转化为个人的造型语言，拓宽了艺术表达的媒介，成为他脱离且超越“理性绘画”的起点。这种对中国符号的借用并不是单纯的“拿来主义”，文字作为一种符号被谷文达重解，因此文字本身具有的指向性内容被消解，谷文达挖掘中国传统含有潜藏信息的文字，却掩盖这些文字的含义。通过创造“无意义的语言”实现对传统的颠覆，语言和艺术不再作为政治宣传的工具，艺术也将回归本体只进行自身发展逻辑的探索。

　　文、图/西泠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