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天涯沦落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
——中国画家们的“琵琶行”
文_班班
2012 年11 月30 日,在香港佳士得[微博]举行的中国书画拍卖会上,傅抱石先生作品《琵琶行》经过场内外买家数轮激烈争夺后,最终以7008 万港元的高价成交,刷新了傅抱石作品全球拍卖纪录。
傅抱石先生曾就《琵琶行》这个题材创作过多幅画作, 多成于1944 至1945 年间。之前上拍的《琵琶行》亦拍出了当年书画拍卖会的高价。此次拍卖的这幅《琵琶行》,萧平先生作了点评:“傅抱石一生创作过多件《琵琶行》,此幅是其重要的作品。抱石变法始于上世纪40 年代初,三四年后已趋成熟。此幅作于1945 年,笔酣墨饱,气势磅礴,上下部分大量的水墨应用,烘云托月,突出画面中的人物。人物的线条用顾恺之的‘春蚕吐丝描’,造型上用陈老莲夸张的手法,着重不在于形体的局部描述,重点突出神态意态,而去写生写意。”这样精彩的点评,以及历年来的拍卖成交高价,足证傅先生的《琵琶行》是代表其艺术生命的“精品”,而非随意练习的“试验品”。
那么,“琵琶行”究竟是怎样一种题材?竟然能让这样一位国画大师为此“画”思如泉涌,在短短的两年内就此反复创作!其中原因,实在引人遐想。
翻阅中国画史,将历朝历代个体零散的创作串起来,往往会有惊人的发现,诸如各流派的兴起、发展、衰落,某一绘画技法的兴起,某个时期画家的喜好等等。当然,也有可能发现一些有趣的现象。当我们把“琵琶行”这一题材放入这一历史长河加以考量的时候,我们看到,不止傅抱石先生青睐这一题材,也不止民国这一时期的画家喜爱这一题材——
元:张渥 《琵琶仕女》
高启 《白傅湓浦图》
明:郭诩 《琵琶行图》
唐寅 《琵琶行》
仇英 《琵琶行图》
李士达 《浔阳琵琶图》
陈焕 《琵琶行图》
宋旭 《白居易诗意图》
陆治 《琵琶行图》
清:吴历 《琵琶行》
张 《琵琶行诗意图》
袁江 《琵琶行诗意画》、《浔阳饯别图》
沈宗骞 《琵琶行图轴》
任预 《浔阳夜月图》
任颐 《琵琶行诗意图》
张宗苍 《白香山琵琶行诗意图》
近人:
傅抱石 《琵琶行》
李可染 《浔阳琵琶》
方人定 《琵琶行》
……
原来自元至明、清、民国、当代,均有画家创作,“琵琶行”原来是“必选”题材啊!上述名单中,还不乏就此题材创作多幅的画家,如方人定的《琵琶行》即为22 幅的组画。有学者亦曾就这一现象作过研究,将这些画家就琵琶行题材的创作归结了“琵琶行情结”,并认为在明清时期形成。如此多的“琵琶行”,简直就是在看似明了的画面上设了一个谜面——是什么样的一种情愫,能让诸多才子在近千年的时间里发生共鸣、贯通古今?
要解开这一谜面,须得回到“琵琶行”绘画的文学蓝本——香山居士白居易的代表作、长篇叙事诗《琵琶行》,一探究竟。
《琵琶行》诗前原有序,“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常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商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二言,命曰‘琵琶行’”。
此序已为读者解题,此诗作于元和十一年(816 年),作者时任江州(今九江市)司马(州刺史的副职)。据《旧唐书》记载,元和十年六月,李师道派人刺杀主持平定藩镇叛乱的宰相武元衡,时任左赞善大夫的白居易上书请捕贼以雪国耻,受到谗毁,贬为江州司马。在万象萧瑟的秋夜,白居易送客于湓浦口,“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正在这需要音乐伴奏的情形,江上传来琵琶声。这是怎样精彩的琵琶演奏啊,竟引得“主人忘归客不发”。“大弦(琵琶最粗的一根弦)嘈嘈急如雨,小弦(琵琶最细的一根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看到这里,想来琵琶的声音是简洁明快、生动跳跃的吧!笔锋一转,又变了“莺语”、幽咽于冰下的泉流、突然破裂的银瓶水浆迸裂、铁骑刀枪之声……作者没有局限于意象的铺陈,直接用了各种声音的比喻摹写来表现琵琶的听觉效果,明快的、幽咽的、凝绝的……读之,琵琶声犹在耳旁,声声拨动人心。在琵琶女指尖的拢、捻、抹、挑之间,琵琶乐声不断流出,如江上秋月洒下的白光,在四下寂寥的秋夜,那么醒目,那么撩动人心。秋江月夜、“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琵琶女、“东舟西舫”、凝神聆听的主客……此情此景,早已入画。
琵琶女弹的曲目也耐人寻味,初是《霓裳》(即《霓裳羽衣曲》),后为《绿腰》(本名《要》,后讹误为《绿腰》或《六幺》)。二曲皆是京城流行的曲调,为接下来琵琶女一番自述埋下伏笔。琵琶女本是长安倡女, 十三学得琵琶成, 师从穆、曹二善才(唐时称琵琶师为善才),过着“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的生活。然而,家道急转,嫁与商人为妇。“商人重利轻离别”,日子遂变成了“去来江口守空船”。想起从前的少年事,禁不住眼泪纵横。
迁谪江州一年的白乐天,从繁华热闹的京城到了这偏僻之隅,眼见为湓江湿地黄芦苦竹,耳听为杜鹃啼血猿猴哀鸣。春江花朝、秋江月夜——良辰美景,取酒助兴,却只能“独倾”。琵琶女沦落的身世,便成了触发白乐天无限感慨的引子。京都长安,既是琵琶女无限欢乐幸福的少时生活的代名词,也是白居易昔日兼济天下理想实现的朝堂所在。白居易曾在《与元九书》中说道:“十年之间,三登科第,名入众耳,迹升清贯,出交贤俊,入侍冕旒”——这是何等的春风得意啊!为“救济人病,裨补时阕”,白居易创作了大量针砭时弊、反映百姓疾苦的讽喻诗,却也因此得罪了权贵,以至于“执政柄者扼腕”、“握军要者切齿”,被人逮着机会便落井下石,将其贬到了这黄芦苦竹丛生的浔阳城。眼前的浔阳江头(浔阳江,长江流经九江市北一段的别名),寂寥萧瑟,远离京都,是诗人与琵琶女共同的沦落之地。京都,成了两人回不去的过往。巨大的落差、难解的惆怅使两人之间有了相同的情感,产生了强烈共鸣。任琵琶女的乐声明亮清脆,白乐天的诗作优美明快,也只能为这凄凉幽怨的色调平添对比,让听到那琵琶声或读到这《琵琶行》的读者更感到悲怆。当时,在座的诸位皆已“掩泣”。哭得最多的,便是这江州司马,诗言“江州司马青衫湿”(青是唐时文官品级最低者的服色,白居易当时官阶为从九品,故着青衫)。那被冷落、被遗弃、被贬谪、被压抑的情绪,既到不了屈原投汨罗江的悲愤,也没有李太白“明朝散发弄扁舟”的洒脱,只能用这“湿”字来宣泄。
中唐时期的诗人,在盛唐的巨大成就之下面露胆怯,作诗拘于盛唐旧法,发展也逐渐停滞。白居易为打破这种停滞状态,提倡“通兑”(意即简易),降低作诗要求,改变盛唐旧法,破除诗歌创作的神秘感,开诗歌创作的新风气。这样的诗,既有盛唐诗的概括力,又使人人能懂。因此,白居易这一时期的诗作表现出通俗化倾向,而《琵琶行》便是体现这一创作变化的典型之作。唐宣宗李忱有“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之句,可见通俗易懂的《琵琶行》在当时就越出了士大夫的阶层,为俗世中人喜爱,流传极广。今天读来,我们也能做到轻松理解,若不是白乐天的诗极端通俗易懂,便是唐时口语与今日差异不大啊!
“通兑”的效果,白居易当年就已看到。只是,香山居士大概没有想到,让这首诗流传千年仍为人称颂、让这么多画家竞相以此为题的,竟是他那仕途挫折、天涯沦落的愁绪。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啊!这颗种子,自白居易听了那琵琶声开始发酵,一千多年来,就没有停止生长。“天涯沦落”之事时有发生,它通过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体验得以强化并传承下来,成为一种文化心理沉淀,积聚在人们的集体无意识当中。有此经历或相同情感体验的中国画家们,一直在跨越时空与他相逢、共鸣,遂“取古人佳句,借其触动,易于落想,然后层层画去”(《古缘萃录》)。因此,便有了我们前面所列的画家以此为创作题材,从不同的角度绘出的一幅幅让人感动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