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某油画家的一批美女人体画混搭中国古典名画的作品,特别是其中一张裸体美女嫁接宋徽宗《瑞鹤图》,在网上引起了强烈吐槽:有人说不伦不类,是对宋徽宗作品的肆意糟蹋;有人说是哗众取宠,有炒作嫌疑;有人甚至大喊“罪过”……
其实,这种混搭现象近年来在美术界已屡见不鲜。理性分析,这种“画不惊人誓不休”的混搭是否真的一无是处?或者可以称为西方观念艺术的“活学活用”?在艺术的嫁接中,究竟需不需要强调底线?当中国当代艺术走过三十年的历程后,西方观念艺术的“老手法”是否仍值得继续借用?围绕这系列问题,业界专家展开了深入探讨。
文/图 记者 江粤军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中国当代艺术年鉴》主编 朱青生:
只是画家个人风格
谈不上是当代艺术
用宋徽宗的名作和人体作品混搭,这是一个艺术家的个人表达和选择,只能算是个人创作风格,谈不上是当代艺术。如果有人愿意欣赏,那是欣赏者的自由;当然,别人也有批评的自由。这都很正常,不必大惊小怪。
其实,在肖像画背景中融入中国古代山水名作,著名油画家靳尚谊先生就采用过。他那张获得广泛好评的《青年女歌手像》,背景就是宋代山水画大师范宽的《雪景寒林图》。可见,这种组合方式是一种现成的方法,并不突出,并不新鲜。美女裸体画作混搭宋徽宗的《瑞鹤图》,会显得刺激一些、激烈一些,让少数对传统艺术有感情的人感觉受到了冒犯。但艺术家并没有将《瑞鹤图》撕掉,他只是利用了其图像,而图像是公共遗产,每个人都有权利拿来再创作,你可以喜欢也可以不喜欢,如此而已。
要说这样的混搭作品与当代观念艺术有什么地方能挂上钩,只有一点:波普艺术主要是用流行元素做艺术,对商业社会进行调侃和批判;而当下人体画成为一种时髦,古代书画也成为现代商业社会所热衷的景观,将两者综合,可以产生一种讽刺感或图像张力,这是艺术家创造性的反映。但这种混搭肯定不属于西方当代观念艺术中的波普艺术。
就是王广义和魏光庆等人的创作,也并非完全模仿波普艺术,他们只是在波普的大范畴内借鉴了一些手法,进行一种中国式的利用。当社会的流行文化变成一种主要影响人的力量时,艺术家绝不放过这个机会对这种图形和视觉文化进行利用,他们迅速地将其转化为创作的符号,从而对流行文化的种种问题进行揭露、调侃和讽刺。这些作品一出现让人觉得很有意思,在一定时期内也起到引领艺术潮流的作用。但在我看来,这些手法在当下已经属于陈法,没有太大的学术意义。当代艺术家最重要的使命是探索艺术领域中最前沿的问题——艺术家不再是像禅宗一样扮演棒喝者角色,让观众跟着自己走,而是要让每一个观众在看过作品后,更坚定地离你而去,自己达到超越。我做漆山,就是这个目的。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油画家 王华祥:
商业化混搭没文化内涵
这种混搭是对西方观念艺术的商业化借用,并无艺术性可言。我自己很早就做过“混搭”艺术,很清楚中国的观念艺术最初在内涵上与西方有着巨大的差异,发展到后来,却常常变成艺术家一种投机性的创作。
改造世界名画,或者改写、翻拍名著,这是古已有之的。如果放在西方当代观念艺术的语境中来考察,就会发现其做法跟以前既有相似性又有不同。共通点在于都是借助名著进行再创作,譬如黑泽明对莎士比亚的作品、毕加索对戈雅的作品都进行过这样的处理。但西方当代观念艺术是把通俗艺术——包括连环画、插图、商业广告甚至实用物品从原来的功能里抽离出来,变成艺术品。像维特根斯坦直接将连环画放大,安迪·沃霍尔将作废的包装盒子作为独立的作品来对待,在混淆实用物品和严肃艺术的界限时也颠覆了严肃艺术。所以西方当代观念艺术是线性思维,形成了革命式、替换式的文化传统,类似于达尔文的进化论。这其实是商业社会中商标权、著作权意识的产物,跟文化没关系。我一直认为,好东西重复一千遍也是好东西,坏东西绝无仅有也是坏东西。
在国内,我应该算是最早在艺术上尝试将古今中外的名作或文化符号进行改造、混搭的。1993年,我就将文艺复兴的经典作品和故宫、红墙、龙形图案及书法等结合,建构起新的作品,梳理当代中国发生的一系列变化。但作品一出现,就被粗糙地命名为“文化波普”,主要原因在于我们的文化自信不够,所以老要套用西方的概念。波普流行,我们就用波普来命名自己的艺术。当然,这样的概念一方面确实提示了一些相似点,譬如我进行混搭时,同样具备了消解严肃艺术的含义。但西方的消解是替代式的,审美上完全是世俗化、商业化的,跟高贵、经典、传统、深刻毫无关系。而我的消解是希望重新建构一种意义,对传统艺术也是持肯定态度。我一直强调和捍卫传统艺术的技巧和审美,譬如我的作品《我本将心向明月》,西方肖像原作在我眼中只是一个文化符号,古代花鸟画也离开了原来的背景,它们组合到一起,显示的是中国大门面向世界打开后,古今中外各类文化在一个时间段里迅速流向一个国家,这样一种互动性刺激了一个艺术家的内心,让他在脑海中产生一个新的图景,而这种画面是传统的艺术方式叙述不了的。于是,我借用了西方当代观念艺术的一些手法进行“混搭”。在我看来,手法是不会过时的,关键是能否做到形式和内容高度统一。
但2000年以后出现的众多当代观念艺术,其中的中国符号已基本商业化了,无论是恶搞还是美化,无论以哪种面目出现,都只是将美术史的概念挪用一下,作品都很难再有批判性和反思功能。将人体画和中国古代名画混搭,就是如此。画家是对西方当代观念艺术手法进行了借用,但作品既没有建立起一个新的意义,也并未颠覆原作的意义,它只是一件商业化的作品,没有任何文化内涵,这点才更致命。看起来,画家似乎在走一条观念艺术之路,而恰恰从观念艺术的角度看,这种混搭一点都不新。不过,反对他的人也不懂得观念艺术,不能接受他对经典如此“糟蹋”,这反倒让一件无意义的事情显得有意义了。
人体画和中国古代名画混搭,没有颠覆艺术史,但颠覆了一部分对艺术史不了解的人的观念。
中国美协副主席、广东美协主席 许钦松:
图像移植较浅层次
期待画家深入探索
我以为画家的这一举措证明他们敢于突破自己,勇气可嘉。虽然以观念艺术上二度创作的更高标准来衡量这些混搭作品,尚有欠缺,但我们要假以时日去等待画家继续深入探索。
西方当代观念艺术源于杜尚,近一百年前,他就给《蒙娜丽莎》添上了胡子。达·芬奇的作品完美到无可挑剔,让人们形成了审美定向,因此杜尚的这一做法直接对名作的意义进行了消解。可以说,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西方当代观念艺术,主要就是沿着杜尚的思想轨迹行进的。
有一个很普遍的现象想必大家也都留意到了,在新中国成长起来的油画家到了西方,进入他们的语境,往往丧失了清晰看待西方艺术的目光,变得不识庐山真面目了。而作为年界古稀的老画家,还能不怕批评不怕议论,积极探索,这样一种精神值得肯定和表扬。虽然观念艺术在西方已经出现很多年了,中国的当代艺术也走过了三十年,他采用混搭这种方式,很难让人为之一震。但无论如何,对他个人而言,体现了一种想变、求变的内在渴望。
另外,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个画家的这一批作品,尚未进行二度创造,所以略显生硬。从当代艺术的角度看,独特性是其核心的标准,简单的图像移植是比较浅层次的,还要体现思想高度。譬如,在中国当代艺术中影响较大的王广义,他的作品《大批判》就是在当下的语境中对“文革”时期的符号进行新的解读,虽然图式也是直接拿来,但其中有他个人的视角和选择,所以获得广泛认可。
简言之,这位油画家的混搭创作还有待深入探讨和挖掘,还必须通过二度创造进一步升华。而社会也要允许和宽容艺术家有个过程,带着期待去看待他的创新,让他自己再往前走一段时间。千万不要在艺术家有艺术萌动的时候,就用唾沫将其淹没了。
另外,很多人诟病他挪用了宋徽宗的《瑞鹤图》,是一种糟蹋。其实,不和谐也是一种美。何况,观念艺术的出发点就是解构和重构,不需要敬畏心,也不存在底线说,完全可以大胆探索。用古代名画进行混搭,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新的文化要成长起来,往往就是要借助古典的力量。我们可以看到,民乐和交响乐也在混搭。二胡、琵琶和钢琴、小提琴,不是也合奏得挺好?混搭不一定都能够成功,但这种尝试不能以卫道之名去横加指责。
三彩画廊总经理 海生:
电视剧都穿越了,艺术怎么就不行?
在我看来,这位画家用当代人体画混搭古代名画,有点像现在流行的穿越剧,在艺术题材上也进行了“穿越”,让美女与宋徽宗的画作、韩干的画作进行对话、对接,是一种试探性的创作,没什么不好。电视剧的穿越能那么火,艺术上的“穿越”反而被诟病,这听起来有些怪诞。
有争议是好事,但批评要说到点子上。何谓不伦不类?在艺术的范畴内,这个词好像没有立锥之地。艺术本来就不需要太多标准、太多条条框框,应该允许艺术家自由地进行各种尝试;艺术也应该走在意识形态的前沿,如果落后于意识形态,那就谈不上是艺术了;而且,艺术不新奇,就没办法引起人们的注意,如果画出来的东西,大家都没有意见,或者视而不见,那就失去了其创作意义。
说画家想通过这样的混搭来进行炒作?我觉得可能性也不大。画家的创作本身就很唯美、很写实,美女人体画并未将宋徽宗的大作丑化,只是将古人的作品变成当代语境下的一种创作元素,看不出有何不可。
当然,这样的作品,其认可度现在还很难判断。毕竟,创新的作品要经过市场的洗礼之后,其价值才会自然而然地凸显出来。但我相信,各花入各眼,还是会有人喜欢这种“穿越”题材的作品。至于是否具有学术上的价值,那需要理论界的评估,就我看来,画家不断尝试就是一种进步,就能够慢慢为人所接受。
有些人将传统看得很庄重、很神圣,经典名作被这样一调侃,就受不了。其实大可不必,生活这么沉闷,让艺术来诙谐一下、幽默一下,不失为一种高雅的调剂。如果连这个都容不下,那岂不是很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