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一桩美国假画案引起了国内媒体的频频报道,目光聚焦在为艺术品经销商Glafira Rosales“供货”的华裔艺术家钱培琛身上。《纽约时报》报道中称:“在过去15年间钱培琛伪造了至少63幅包括杰克逊·波洛克、巴奈特·纽曼等抽象表现艺术大师的作品。但Glafira Rosales吹嘘这些作品是真迹。它们不是对存世作品的复制,而是作为新‘发现’的大师作品被售出的。”这些画已经进入了一些国际展览会、一家博物馆和一所美国大使馆。
近年来,艺术界不乏作伪事件弄得纷纷扬扬者,藉此一事件,本期茶座邀请几位专家,针对油画作伪现象、艺术品临摹和复制、收藏机构的鉴定等话题进行讨论。
本期策划: 续鸿明
本期主持: 冯智军
本期嘉宾:
邵大箴(中央美术学院教授)
陈传席(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教授)
杨飞云(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油画院院长)
王端廷(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外国美术研究室主任)
陈源初(旅美艺术家)
陈源初:首先用“伪造”二字我认为不妥。说钱培琛是“复制”或“临摹”了大师们的作品,更为贴切。因为在钱培琛出售这些作品时,即使他签上大师们的名,购买者(画商)知道其是复制品,价格几千美元也是行货价,这绝不是伪造成真迹出售。所以从法律上看,钱培琛是无责的。画商购来后当作真迹出售,是画商的责任。事实上,法庭并无起诉钱培琛,最多是调查。
这次仿制事件,传得风风雨雨,很多人幸灾乐祸,甚至夸大其词,我觉得是不公平的。培琛是我的老友,曾经是1979年上海“十二人画展”的发起人。1981年他到美国时已经40岁,迫于生活只好在最底层打工、街头卖画。他师从抽象表现主义大师Richard Pousette-Dart,作品热情奔放,色彩斑斓。他具有梵高和蒙克般的气质和生活经历。
邵大箴:这个现象发生在钱培琛身上,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因为作伪在艺术史上从古至今都有。从相关报道中钱培琛的经历来看,他有相当的艺术技巧,到美国之前就进行过尝试,到了美国也对抽象表现主义有过深入的研究,说明有一定的天分,但缺乏法律意识。这是特殊事件,不能概而论之,更不应放大。
陈传席:看到这件事的第一个感慨,就是如果中国对假画也这么重视就好了。我30年前在美国时,有位教授告诉我,在美国造假画,比造假钞要罪加一等。这个事件从现有的报道看,画家是被利用的。
中国也应该重视假画问题。有的画家竟然以此为荣,有位画家就自豪地说,我造的黄宾虹的画用在某某杂志封面上。据说还有人伪造傅抱石的假画已经获利几亿元。
作伪是个社会问题。而且现在不仅假画需要打假,还有假文。现在的假文很多,伪造我写的评论文章就有,完全自己编造吹捧自己,然后署上我的名字。还有人在我写的评论上擅自进行改添的。我给一位画家写过一篇评论,结果朋友打电话问我,我才发现是他自己加了很多吹捧的话,还夸赞自己是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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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这个事件的报道后,您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邵大箴:抽象表现主义有写生的基础,但不是写实型的,是抽象表现型的。这种画更讲究艺术才能,比如波洛克的写实功力就不够,但他们的表现力很强。相对古典大师写实能力相当高、功力上难度比较大的作品,抽象表现主义更多的是发挥自己表现性的才能,容易给赝品解释成不同时期的探索和手法,所以容易模仿而不被识破。
陈传席:这些抽象派的作品,还是相对比较容易模仿。如果是达·芬奇、米开朗基罗的作品,能模仿的了吗?这也说明一个艺术质量问题,如果一幅作品能够被普通画家伪造得一模一样,那原作者的功力也是有限的。真正的大师作品,能被伪造并骗过专家的眼光,那是很有难度的。
杨飞云:抽象表现艺术画的不是有形象的,是有点情绪,有点控制的抽象表现,知道这个方式后,在技术上比较好做到模仿,这也是此类作品的弊端。比如波洛克的作品,色彩靠自然流淌或甩在画面上天然的效果,不是艺术家完全掌控,也没有形象辨认,这种纯抽象很容易模仿,甚至仿品连波洛克都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这几位艺术家的作品年代很近,无法用考古的方式来辨别,那就只能靠直观判断,根据作品的相似程度或特征来比较。所以我觉得不奇怪,因为这个太好模仿了,而且模仿得好了,一般专家也不易分辨。如果让艺术家本人或同等水平的艺术家来鉴定会好一些。
王端廷:艺术品伪作之所以能够得逞,是因为艺术创作与流传的私密性造成了这种可能。我们可以注意到,事件涉及的几个艺术家过世不久,并深受艺术市场推崇,所以可以伪造各种作品来历和故事以增加真实性。而且他们的作品也比较好临摹,我们看到的很多印刷品上波洛克的作品都是他的精品,但每个画家也都会有一般之作甚至败笔。仿作达不到他精品的程度,但达到他差的作品水准还是可以的。
陈源初:钱培琛的这些仿作,并不是100%拷贝某幅作品,而是仿其风格“创作”的,所以专家无从对照。再说这些专家的水准多高也难下结论,也可能有故意而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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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钱培琛是否有意作伪,他的这批作品流入市场后被当作新“发现”的大师作品,为什么展览会或博物馆的专家没有看出其中的问题?
邵大箴:外国人画中国画容易分辨,因为中国画有两千年的传统,这种笔墨功力不是简单就能学成的,而且还有中国特有的文化基因和个人天赋、才能。所以韩国、日本的画家画得能接近中国,但还是得不到中国笔墨的真精髓,他们仿造中国大师的作品都很困难,更不要说欧洲人、美国人了。
油画和中国画不一样,它的造型、笔触、色彩,中国人掌握起来相对容易。当然写实的色彩感觉也很难,但抽象表现主义还是相对容易,不会像模仿中国画这么困难。
陈传席:外国人画的中国画,会加进他们的理念,有独特的味道,但不可能有中国传统的内涵,很容易分辨。中国人画的油画,外国人也能判断出来。我在美国时,美国的艺术界同行就告诉我,你们中国人到欧洲去学习,最后画出来的一看就是中国油画,只有一个吕斯百画的油画像欧洲油画。
中国画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视。中国画的好坏主要还是内在的,所以外国人看中国画很难看出优劣。而中国人看外国作品的好坏还是容易些,因为它主要是形式。
杨飞云:中国在开始学习油画的时候,西方的专家一看就知道不地道,我们用了几代人去解决油画感、油画特性和油画表现力等问题。但这是个技术问题,不是艺术问题。至于说油画所代表的内涵,中国一流的画家,比如林风眠拿到西方一点不亚于梵高、毕加索这样的画家,这个内涵指的是境界、品味、精神。但是在油画表现上,到了留苏之后才把“土油画”克服了,所以外国专家一看就知道你油画的语言和技巧的水准。与西方历史上的经典作品比较,我们在油画语言上还是有距离的。
王端廷:就像西方人画不出中国式的水墨画一样,我们中国人也很难画出西方式的油画。人种不同,语言也不同,这在巴别塔神话里对世界上物种各从其类已有区分。如果我们跟西方人说的语言是一样的,画出的画也是一样的,世界就没有差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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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画和油画是两种绘画体系。外国人画的中国画,很容易就能被我们看出来水平如何。中国人画的油画,外国同行是不是也容易分辨?
邵大箴:临摹的作用在中西都是一个道理。油画的临摹要学结构、造型、色彩,中国画临摹要学笔墨、章法、意境。中国的传统临摹是起步,学书法要临帖,学画也是先临《芥子园画谱》,再去临摹大师的作品。西画是从写生着手,到了一定阶段,要深刻理解古典大师经典艺术的创作,才去临摹,这是古典主义、写实主义的做法。现在西方把这种方法抛弃了,不主张临摹。欧洲和美国的美术馆里临摹的画家,大部分是异域的画家或写实的画家。
陈传席:无论是中国画还是油画,学习起来都要临摹。但中国画临摹更重要,如果能把好画临摹好了,那创作就基本上达到一半了。外国也临摹大师的作品,但西画总是临摹还是不行。临摹的作品进入市场,关键是必须要注明这是临摹。并且临摹得好,也未必不能卖高价,比如张大千临摹的作品,价格也很高。
杨飞云:西方比如鲁本斯临摹提香,安格尔临摹拉斐尔等,不是为乱真而去复制,是一个大师临摹另一个大师,是研究和学习,这个我们从专业上可以看出它的痕迹。但是临仿的作品以原画的方式进入市场,这是很糟糕的,在中外市场有很多,有的时候避免不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打假,不能让新的假画再流到市场,这是一个国家或社会要做的工作。还有一方面,就是应该组织一个学术团队,除了识别赝品,还得给一些被误读的画正名。这在西方一直有人在做。
王端廷:对于临摹作品进入市场,要用知识产权法、版权法来规范。不是说临摹的作品不能进入市场,只是临摹的作品不能获得跟原作同等的价格或待遇。比如深圳的大芬村,就是一个“作伪”的工厂,但他们明白地表示就是仿制的,而且仿制品只要几十元、几百元。原作者和临仿作者的权利与权益是不一样的,分清这个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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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中国画还是油画,学习阶段都要临摹名作,临摹的作用、意义及区别是什么?临仿的作品进入市场,怎么避免纠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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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藏家或美术馆收藏艺术作品时,应该注意哪些方面,西方艺术品是如何进行鉴定的?
邵大箴:柏林美术馆,有一幅伦勃朗戴钢盔的肖像,一直都认为是他的原作。上世纪人们就怀疑,这幅作品可能是伦勃朗画派的艺术家画的,现在这幅作品在柏林美术馆是打了问号的。
我参观过卢浮宫的作品鉴定,他们对每位艺术家的作品,会分析不同时期代表作品的色谱。比如用色的方法、分层的颜色、具体色彩的调配等,通过很多作品,把艺术家的色谱归纳出来。就可以知道某位艺术家在不同时期的作画特点,从而大致有一个比较科学的判断依据。
陈传席:博物馆的收藏尤其要注意,因为一般人都认为进入博物馆的是真品。所以在展出仿作或复制品时,一定要注明。另外建议不论中外的博物馆,在收藏展示时,应注明入藏日期、来源,让观众有一个思考、判断的余地。鉴别仿作,可以借助科学的手段,但也需要专家。现在中国画鉴定多是靠目鉴,但考证是最可靠的方法。博物馆收藏作品,一定要经过考证。
现在假画、假画机构多,假的鉴定机构、鉴定“大师”也多。所以除了政府机构与公安机关要有严厉的处罚措施之外,还应该成立两个公开、公正、透明的鉴定协会,一个鉴定真假,另一个鉴定优劣,选择各方面敢讲真话的专家,有鉴有赏,来净化这个市场。
杨飞云:所有的赝品从内涵、审美、格调、意境、气韵上,会和原作差得很远,因为原作是艺术家创造出来的,赝品是模仿着描出来的。还有从技法上赝品自然天成的感觉不够,气韵不足,不连贯。另外赝品情感不饱满,艺术家画出神品时,精气神是凝聚、忘我的一个状态。
艺术品的特点,使得从古到今就有沽名钓誉、欺世盗名的人。其实最大的造假是一些江湖术士,他们达不到大师水平,却把自己炒成“大师”,这种假其实是更要命的。他本身就是一个末流的画家,但他经过包装、炒作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大师”,卖大师的价格、要大师的名声,实际上他连三流的资格都不够。这种造假,比赝品更可怕。
王端廷:国外对艺术真伪的判断一般是材料鉴定法和风格鉴定法。一个时代的材料是有特定时间特点的。今天的材料做得再旧,通过科技手段也会露出马脚,但是同时代的就很难去鉴定了。还有一种是艺术风格鉴定法。一个艺术家的风格是固定的,即便是有早、中、晚期的变化,但画风都有个人唯一的特点。伪制的终归在气息、力度、形和色上有差异。还有后来的笔迹学,都是西方艺术史家鉴定作品真伪的手段。
材料鉴定法靠的是科技手段,风格鉴定要靠专家。西方艺术史家是专门化的,在西方没有一个艺术史家的研究跨度超过一百年。西方的艺术家只会研究一个流派,或者一位艺术家,甚至只是研究一个艺术家的某个阶段,比如有人专门研究达·芬奇的笔记,像这样的专家才是专家。不像中国,研究西方就研究上下几千年的艺术史,这个不是专家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