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8日,上海龙美术馆创办人、收藏大鳄刘益谦带着5000多万元拍得的苏轼《功甫帖》在北京召开新闻发布会,意在用高科技手段为这件书法作品“验明正身”。这也将争议了5个月的《功甫帖》真伪之争再次推向了舆论的中心。
各路专家的口水战打得不可开交,《功甫帖》是真是假至今没有一个定论,反倒牵出了学术、资本、名誉等一系列公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一事件将会让很多打算进入古代书画投资收藏领域的人望而却步。更有艺术市场专家预测,由5000万元引发的《功甫帖》之争或许将影响50个亿的市场流通。对此,著名鉴藏家、广州艺术品行业商会会长石金柱也表示:市场不能助长此风,这种骨牌效应没有赢家,近期内对传统艺术品收藏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纠结于是否“双钩廓填”只是将问题低端化
主持人:《功甫帖》的真伪,本来应该只是一个学术问题,现在却演变成了一个公众事件。当中就有人质疑上海博物馆书画研究部钟银兰、单国霖、凌利中三位研究员,作为国家机构为什么会发难于一个私人的收藏行为。不知道国家是否有规定博物馆研究员不能给私人鉴宝?
石金柱:“公立博物馆专家为保持学术品质,不为利益方背书,不介入市场鉴定”,这应该是业内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这次的《功甫帖》真伪之争,很多人希望故宫博物院的专家出来说一说,但他们也都以此为理由拒绝了。
主持人:上周刘益谦在北京召开新闻发布会,展示了《功甫帖》原件,并以高清影像资料和技术鉴定,试图否定此前上海博物馆专家指《功甫帖》为“清代双钩廓填伪本”的结论。这个反击,能够证明《功甫帖》就是真的吗?
石金柱:我觉得刘益谦这次跑到北京开新闻发布会,效果反而更加不好了。自古以来对古代书画的真伪之争从未停息,徐邦达、谢稚柳、启功这些能够一锤定音的前辈,他们鉴定文物都是以目鉴为主、目鉴与考订相结合的方法。
但这次刘益谦用高倍放大镜,通过检验对比笔墨书写状态,想要证明《功甫帖》是自然书写,而未使用勾摹方式,目的是反驳上海博物馆三位专家关于《功甫帖》是“双钩廓填”伪本的说法,结果却陷入了一种低层次的学术争论中去了。
“双钩廓填”的手法,在历史上是一种非常低级的造假手法,是指先勾描字形轮廓,然后填墨,但这样“写”出来的字比自然书写少了笔意神采。更高明的手法是“意描”,不用勾摩,信手拈来,以前有些人临摹前人的书法,临到惟妙惟肖的境界时,有时神来之笔可能直接就写出了一张几可乱真的作品。
就像乾隆皇帝的代笔张照,他帮乾隆鉴定收藏董其昌的书法。乾隆特别喜爱董其昌的书法,后来有一次他问张照:“爱卿啊,库里面到底有多少董其昌是你写的?”张照装糊涂说:“臣也不记得了。”
又比如《兰亭序》的神龙本与定武本,唐太宗李世民非常喜欢《兰亭序》,他在世的时候令冯承素、褚遂良、欧阳询等人,临摹了数本《兰亭序》,赐给近臣。李世民死后,他将《兰亭序》真迹殉入昭陵,所以后代流传的,都是《兰亭序》的宫廷摹本。其中,冯承素临摹的“神龙本”最为著名,被世人公认是《兰亭序》最好的摹本,评价是“下真迹一等”,也就是只比真迹差一点点,可见以前“意描”的高明;而大书法家欧阳询的临本就是“定武本”。
其实要说书画造假,古人的造假简直比我们现在高明了不知道多少倍。特别是宫廷里的画师,领着皇家的俸禄,临摹造假更是不惜血本,有时为了一幅字可以磨上几年。我们现在出不了颜真卿这样的书法家,也出不了以前那种水平的造假大师。现在的造假,那是工匠性的造假,而古人的造假,那是“神手型”的造假。
说回《功甫帖》,到底是不是代笔的,这个我们也说不清,因为苏东坡当时也的确有弟子帮他代笔,南宋时也有人仿他的书法,所以只能留待专家去研究。但具体到《功甫帖》这件事情上,老是去纠结于是工匠仿还是高手仿的,我觉得就是把问题低端化了,现在大家还都处在“盲人摸象”的阶段,总去纠结是不是“双钩廓填”,根本解决不了问题的本质。
徐邦达、谢稚柳、启功之后少了一锤定音的声音
主持人:上星期的新闻发布会,很多专家发表了意见,但都只是表示:上博的“证伪”站不住脚,也没有人敢证实《功甫帖》就是苏轼的真迹。这件事情发展下去,最后能有个结论吗?
邝根明:对古书画的鉴定,中国向来就是谁权威,谁的话就算数。徐邦达、谢稚柳、启功这三位鉴定界的一代宗师相继去世后,古代书画的鉴定就少了能够一锤定音的声音。所以现在各路专家各有各说,但最后谁也不能一锤定音。上海博物馆书画研究部的钟银兰、单国霖是古书画鉴定的知名专家,但还没有达到一锤定音的权威地位。就像广东的书画鉴定家苏庚春,他的名字在广东文博界无人不知,他去世之后,广东文博界也少了能够一锤定音的声音。
石金柱:所以《功甫帖》这件事,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了,没有赢家。自古以来对古代书画的真伪之争从未停息,上世纪90年代末期中国书画市场就有一桩著名的公案——《仿石溪山水图》。
1995年王定林在杭州拍卖会上,以110万元购得张大千的《仿石溪山水图》。不久,有人发现在台湾的拍卖会上卖过同样的画。买家找到徐邦达再鉴定。徐仔细看后说:此画是假的,他的鉴定字迹虽是真的,但原来是题在画上的,现在却跑到画外的裱绢上了,肯定是造假者将真画上的题字割下移到假画上,把一张真画分为两张卖钱。买家根据徐邦达的意见要求退货。拍卖公司找到谢稚柳,谢稚柳坚持是真品,理由是台湾的画和内地的画本来就是同一幅。他认为,台湾拍卖会上的画是真的,但没卖出去。卖家可能认为这是1940年代的原裱,画不太干净,因此没卖出去。所以卖家重新装裱,在这个过程中移动了徐邦达的题字,然后拿到大陆来拍卖。
王定林1996年向法院起诉,要求浙江国际商品拍卖中心收回此画、退还画款。但拍卖中心辩称,谢稚柳的鉴定是值得信赖的,不同意王定林的诉讼请求。
此案一审、二审均判定王定林败诉。王不服判决,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诉,此时谢稚柳已去世两年。1998年,包括启功、刘九庵在内的全国10余位专家对最高人民法院送鉴的《张大千仿石溪山水图》进行鉴定后,一致认为该幅作品为赝品。这个最终的鉴定结果为最高人民法院的最后裁定提供证据。
最后法院裁决拍卖行退货,却是以拍卖行“违规拍卖”为理由,因为拍卖行拍前自己买断了该拍品,为了谋取更大的利润,自买自拍。拍品的真假只是附带的理由。
“徐谢之争”是由拍卖行引起的,这次的《功甫帖》真伪之争,同样也是拍卖行引起的,说明学术问题只要掺入了商业因为,就会变味。但这次跟上一次又不太一样,“徐谢之争”虽然诉诸法庭,但双方都很理性,仅仅是两个人之间的争论。但这次牵动了社会的广泛关注,变成了社会问题,还把上海博物馆都牵涉了进去。我觉得除了刘益谦本人太过高调之外,社会上有很多人是在幸灾乐祸。
《功甫帖》事件会不会打击古字画收藏者的信心?
主持人:那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拍卖行有没有错?
石金柱:在去年底钟银兰、单国霖、凌利中三位研究员公开指出《功甫帖》是“伪本”后,苏富比是这样处理的,声明在两个月内,如果有两位国际学术界认可的专家持相同观点,刘益谦是可以退货的。其实以钟银兰在文博界的地位,已经足够达到苏富比的专家标准,况且中国的书法肯定中国专家说了算,上海博物馆还是馆藏苏轼书法最多的机构,当时刘益谦如果要求退货,苏富比肯定是给退的。
如果苏富比拒绝退货,他们也必须找到两位国际学术界认可的专家,反证、驳斥掉钟银兰、单国霖、凌利中三位研究员的意见。但这不可能嘛,苏富比怎么可能找到更权威的专家推翻掉这三人的意见。所以当时我就已经说了,刘益谦的上策是退货,中策保持沉默,下策才是跟上博叫板,但他恰恰选择了下策。
主持人:事件发生后,苏富比也的确找来了很多专家参与讨论。
石金柱:苏富比找来的专家全是行家,他们的加入,只会把问题低端化,变成社会大讨论,这更没意义了。
为什么社会公众会这么关注这样一个学术问题?我觉得这跟目前社会上普遍存在的仇官、仇富心理有关,越是有名,就越想要把你拉下马。刘益谦就是太高调了,他应该表现得谦和一点,尊重专家的意见。
就像对新疆广汇集团孙广信收藏的500幅书画,现在有人估价只有3000万元,这怎么有可能,他手里一幅画当年就是在广东买到的,单是这张画已经价值3000万元。如果他的藏品总价只卖3000万元,我愿意加价一倍,6000万元买下来。
主持人:如果《功甫帖》是真迹,值不值5000多万元?
邝根明:当然值得了。纵观中国历代文人,堪以千古文豪称之者,非苏东坡莫属。《功甫帖》虽然只有几个字,但如果是真迹,那就是苏东坡作品流落在民间的唯一一件作品。
主持人:但如果真伪没有定论,这件作品以后的价值会不会打折扣?
邝根明:短时间内肯定没人敢接手了。但如果一旦被证明为真迹,那这幅作品以后肯定就是天价了,知名度太高了。
石金柱: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功甫帖》是真是假是说不清了。现在最可怕的是,突然再流传出一张一模一样的《功甫帖》,那这张《功甫帖》就彻底毁了。
主持人:事件会不会打击一些人投资收藏古代书画的信心?
邝根明:这是肯定的,古代书画本来就是真假难辨,高利润,但也高风险,所以本来就有很多人不敢玩。这件事情之后,肯定会让很多原来打算进入古代书画投资收藏领域的人望而却步。
但话说回来,正因为古代书画真假难辨这才好玩,考验的是藏家的眼光,所以很多近当代书画的收藏家,最终都成了古代书画的终极玩家。
石金柱:最重要的,是市场不能助长此风,这种骨牌效应没有赢家,近期内对传统艺术品收藏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专家说法
鉴定古代书画 目鉴是主要手段
文物鉴定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判别过程,它涉及到多方面的知识。当鉴定专家面对一件藏品时,会迅速把自己脑子里面存储的有关资料飞快地调集出来,然后跟这件藏品进行对比,这就是常说的“目鉴”。如果能从其中找到一处破绽,那就基本上可以断定该藏品不对。当然仅有“目鉴”还是不够的,还需要以考证为辅助。除了看,有时还需要听、摸、闻。徐邦达、谢稚柳、启功这些能够一锤定音的前辈,他们鉴定文物都是以目鉴为主,采取目鉴与考订相结合的方法。
在上周的新闻发布会上,刘益谦出动各种高科技手段进行鉴定,到底传统的“目鉴”准确,还是现代的“科鉴”有说服力?
中国国家博物馆研究馆员、广东省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委员朱万章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书画鉴定是一门专业的学科,科技检测能够出示强有力的科学证据,比如发现纸张的年份。如果声称宋朝的书法作品,纸张被检测发现是清朝年间的,那就能判断该作品是赝品。但反过来,如果纸张检测发现是宋朝的,并不能证明该作品就是真迹。所以中国古代书画的鉴定,最主要的依据还靠传统的‘目鉴’,‘科鉴’只能作为辅助依据,运用技术手段进行数据分析,提供鉴定真伪的依据。不过科技力量仍有不可及之处,‘目鉴’仍是主导。”
新闻回放
《功甫帖》罗生门
《功甫帖》是苏轼写给朋友郭功甫的告别信,至今已有900多年,在书画鉴定大师张珩的《张葱玉日记》、徐邦达的《古书画过眼要录》中都曾有记载。
2013年9月,上海龙美术馆创办人、收藏家刘益谦从纽约苏富比拍卖行,以822.9万美元(约5037万元人民币)拍得了《功甫帖》,并表示会在龙美术馆浦西馆的开馆展览中展出。
2013年12月21日,上海博物馆书画研究部钟银兰、单国霖、凌利中三位研究员,在《新民晚报》公开指出《功甫帖》是伪作,而后共计14000字的研究文章刊于今年1月1日的《中国文物报·收藏鉴赏周刊》。其中,钟银兰、凌利中的《“从法帖中双钩”—析〈刘锡敕〉〈功甫帖〉墨迹钩摹的性质》,对“双钩廓填”之法制造赝品的画史进行梳理,将《功甫帖》作为论述的一个重点案例;而单国霖则以《苏轼〈功甫帖〉辨析》一文,提出《功甫帖》为摹本。三位研究员通过案例比照,从此件《功甫帖》的书写方法、印章等角度上提出疑义。
此举引发了大范围内的《功甫帖》真赝之辩。各路研究人士各抒己见,如书法大家章汝奭等认为假;藏家陈萧羽、朱绍良等则论证其真。
1月13日苏富比也发表报告,论战《功甫帖》为真迹。这场论争貌似已成为博物馆派与市场派之辩。
此后,上海藏家颜明在1月底以长微博形式发文,称拍卖之前刘益谦曾问其意见,颜明请教上博与故宫专家,“一致看假,并认为伪作水平不高,提了几点看假的理由”,但转达刘益谦后,刘并未联系专家听取意见,而是坚持拍下。
2月18日,刘益谦携《功甫帖》在北京召开媒体见面会,没有回应颜明的说法。只是在会上通过各种高科技手段现场,试图否定此前上海博物馆专家指《功甫帖》为“清代双钩廓填伪本”的结论。
一时间,社会再次将视线聚焦《功甫帖》。除了这件藏品本身的真假之外,博物馆专家在社会文物鉴定中应扮演怎样的角色,学术研究与市场规则的界限何在,以及是否应成立权威鉴定机构来解决文物鉴定、尤其是古代书画鉴定的困局等话题更是引发了热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