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动新闻记者 王欢 湘西报道
5月5日,中国农历立夏。湘西吉首市吉首乡寨垅村8000亩山地,在这天迎来了一年中最旺盛的时节。
这也是寨垅村村民、年近八旬的张青宏最乐于见到的光景。此前,他度过了一个寒冷的冬天,多年前的一次车祸留下腿疾,疼痛和雪花一起到来,几乎将他打倒。他再不敢轻易下山。
草木浩荡,自屋后升起。于老人而言,夏天带来的生机,在村庄里却显示出另一番模样。他怀揣村庄的往事,手指在三百多年历史的石头上摩挲,“就是这些石头……当年把村庄围起来不让土匪进来。”
村外,历史以更快的速度翻篇,新事物穿过高山阻隔,在古老的村庄留下痕迹。遗弃或摧毁,于留守的老人而言,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古村的起源
跟我们之前预想的不一样,寨垅村并非藏在地势偏远的深山老林,事实上,它离吉首城区的距离不过5公里。
水泥路蜿蜒向前,“寨垅欢迎你”的村牌横亘在马路中央。两边一排两层小楼,不少人家还在忙着盖新房。这是新的寨垅村,白天家家户户几乎都大门紧闭,阳台上晾晒着女人小孩的鲜艳衣裳。
老村在水泥路的尽头。下车,爬过长长的青石台阶,拨开树枝和草丛,视线次第逼仄。两只土狗窜出来冲我们狂吠。张青宏拿着烟袋,从砖房里探出头来。
老人有些意外,因为村庄很久都没来过人了。
张青宏生于1935年,5日恰好是他79岁生日。从起床开始,老人就忙着收拾屋子,等着儿女们的到来——自从春节团聚后,女儿和孙女们还没回来过。
日头爬至房屋正中央。老人说,这是一天中最舒服的时刻。他把曾经摔伤的腿搁在太阳下,以汲取足够多的温度,抵消阴暗室内的湿冷。
村庄的历史显然比他的年纪更久远。因为是同一家族的缘故,这个寨子里的户主都姓张。老人说,早在明末清初时,他的先祖张家三兄弟从江西省合水县迁过来,看上了这里的土地和山水,于是将带来的种子埋进土壤,看能不能种地。种子发芽的那天,他们决定安顿下来。
后来,三兄弟各自分家,张青宏所在的位置是大哥的“领土”,二哥和三哥分别在另外两个山头,三兄弟各自繁衍生息,后代最多时共有近200户,现在统称为老寨、二寨、三寨。
张青宏是老三的后代。他说,老大的后代先前混得最好,清朝时曾富甲一方,但后来在诸多历史运动中反倒湮没了,没有留下后人。老二老三倒是子孙兴旺,一直聚居在三个山头。三年前,族人悉数迁往现在的新村所在地。如今,整个寨子就只剩他和老伴两个人了。
虽在深山,老人却对村外的世界有惊人的敏锐。说起钓鱼岛,老人说日本人混账,“今年甲子一轮回,你等着看吧,农历七月。”
张青宏的儿子张春生说,父亲虽只上过两年私塾,却一直酷爱读书,尤其喜欢历史类书籍,“我小时候,父亲的藏书有一个大书柜,后来被他的兄弟当废品卖掉了。”
谷桶、谷仓和锁
张青宏记得,当年为了将山路铺上石块,普通村民每户人家负责两丈路,6米远的距离大概需要18块青石,全部是从山间凿来的石头,被打磨光滑后,安进那些曾经泥泞的山路中,“剩下的两公里,就是富人们的事了,有两户是大户。”老人说,那时候,他还只有几岁,修路的主力是他的父辈。
老人说,那时候的农家子弟,一边读书一边种田,所谓“农耕传家”,书本都带着泥土味儿。
但历史并没有朝着“泥土”的方向走。
百度输入“寨垅村”,跳出来的前三条信息是关于寨垅水库的。这个藏在深山之中的土坝水库,如今大部分的功能是钓鱼和防洪。寨垅村主任张代云说,由于寨垅大部分稻田已经荒置,基本不需要水库再去排灌抗旱了。
关于幼时的记忆,张青宏最清楚的印象是,他要走两公里山路去放牛,站在山顶,他看见稻田里的父母埋头割禾,稻谷一茬接一茬,从山这头延伸到山那头。5日,我们走上这条山路,却不见稻田,取而代之的是高低不平的灌木丛。
“变化是太快了,农民们都不愿意种田了,荒废是自然的事。”老人说。
张代云给我们算了一笔账,一亩田收成600斤稻谷,一年的收入不过两三千元,这等同于一个年轻人外出打工一个月的工资。“农民是现实的,他们在城市里谋生,赚来的钱盖房子,如果条件允许,房子自然就盖在交通更为便利的城市近郊。”
他说,老村的人三年前迁往新村,一方面出于自愿,另一方面响应政府建设新农村的号召。现在,村里打算在老村开发旅游景点。今年春天埋下了荷花种子,将来方便城里人观光玩耍。
不再依赖土地,即使在留守的张青宏家来说,也是如此。他家那只传了5代、有200多年历史的谷桶,现在废置在家中的房梁上,跟缺胳膊断腿的老旧桌椅一样,挂满蜘蛛网。老人说,前些年差点被侄子当柴火烧了,他一把拦住,才免于让“传家宝”毁于一旦。
同时成为“古董”的,还有他们家的谷仓,如今上了一把生了锈的锁,不再像前二十年一样,在秋天到来时迎接裹着泥土气息的新鲜谷粒。
“耕读传家”,这种中国几千年来在乡土文化影响下的生活方式,在这个村庄已经彻底消失。老人的邻居,高种英家三年前离开村庄,带走了大部分家具,唯独留下了“筛谷”用的风车。村里,大量明清时期修筑的房子或已坍塌,或后来重新修缮,历史的痕迹和被风化的石头一样,被轻轻抹去。
山间新冢
吉首大学文学院教授张建永研究古村落多年。不久前,他来到寨垅,被这里已搬空的村庄震惊,他将村庄描述为“鬼村”,“那些房子空在那里,却不见人气,让人唏嘘。”
他兜兜转转,被突然冒出来的狗叫声吓了一跳。找到张青宏,仿佛遇见故知,跟老人聊了一会天,心情复杂地离开了。
张建永说,中国每天消失近百个村庄,寨垅将是其中之一,“如果不是有张青宏在,这个村庄实际上是个完完全全的‘空心村’了。”
在张建永看来,历史是向前的,谁也阻挡不了。“中国广大农村,要实现根本性的‘扶贫’,‘迁出’是一种必然趋势。老村交通不发达,离县城又偏远,人们的生活方式难与现代文明接轨。”
他不理解的是,为什么这种依赖于土地和建筑的村落文明,没有得到很好的保护?
“个人的记忆构成整个人类的记忆。这些记忆,都是文明的果实。我们不能随便丢弃。”张建永说。
他后来又去过位于湘西古丈县境内的老司岩,这个建于清代、保存较完好的土家族古代民居群落,如今也面临和寨垅相似的命运,“湖南省2002年公布它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但说实话,我在那个村庄里,没有看到保护。”
“一种文明取代另一种文明的代价,就是摧毁和重建。圆明园、阿房宫等等,都是如此。”张建永说,“不像欧洲,走在巴黎大街上,那些古建筑和新事物争相斗艳,互补互存。”
如今的寨垅村,随着村民的离去也日显脆弱破败。张青宏半夜总被房屋坍塌的声音惊醒,想着第二天去新村找他那几个玩得好的老伙计,却又在日头升起时打消念头。
“算了,他们会回来。”他念叨。前两年,跟他一般年纪的张先好、张孙炎、张孙胜三个老人会上山来找他打纸牌,只是今年不常往来了,“可能身体都不太好。”
年纪更长的几位同村大哥,都先后在前些年去世,“在新房里死,老骨头还是留在了山里。那些新修的坟就是他们的。”
几座长着鲜绿小草的坟冢,在山间零星散落,张青宏腿不好,清明还托儿子给每个老朋友带去了几杯酒。
老人说,“老家伙只会越来越少。以后就没人记得这里发生过什么了。”
唯一的一盏灯
张青宏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门前菜地上栽种了蔬菜,儿子偶尔会送些肉和米回来,屋后的老井汩汩流出泉水。
老人最近一次下山,还是在一年前。那天天气很好,他实在闲得无聊,便想下山看看。他走过那条古老的青石板路,发现曾经的村庄房屋坍塌,石块陷落,苔藓将道路包围,稻田被灌木丛取代——脚下的路由于已经少有人走过,已经挂满鲜绿的苔藓。走到半山腰,老人又折回来了。
三年来,陆陆续续还有乡邻回老村取东西。张青宏跟他们攀谈,得到的回应是,“你也赶紧搬吧,一个人守着一个村,有什么意思?”
5日这天,二寨山头上,70岁的胡克先老人回来拿走了几件换洗衣裳。她的儿子在新村修了房子,一年前老伴离世后,她也搬过去住了。张青宏想去跟她聊一聊,无奈腿脚不好,打消了念头。
张青宏的儿子和儿媳在吉首市区打工,租了房子,因要供三个女儿读大学,目前还无力在新村盖房。儿子张春生说,市区租的房子足够大,他也想过要接老人过去住,但老人不肯。
老人说,山里空气好,住习惯了,“清静、体面、自在。”“自在”被张青宏反复念叨。他的母狗一星期前生了一窝狗崽,屋前的指甲花、豌豆花和芙蓉都已发出新芽,而城里,“跟个鸟笼似的,容不下我的狗和花草。”
5日中午,儿子和四个女儿提着水果来给老人祝寿了。儿子照例从县城背回一袋米,花了20元。张青宏最牵挂的孙女,也回来了一个。
一行六人在水泥路上下车,穿过长长的、长满青苔的青石板路和种着荷花的水塘边,气喘吁吁地到了家门口。
听到脚步声,老人从椅子上挺直了腰板,张望两下,赶紧走到堂屋,将没有声音的旧彩电拍了两下,试图让它变好一点。
女儿们开始下厨做饭,把老人先前吃剩的咸菜肉末汤倒进垃圾桶。
沉寂了数日的房屋又热闹了起来。张青宏笑呵呵地摆弄着他那三个用树枝做成的烟斗,不知道该用哪一个吸儿子带回来的纸烟。
大孙女今年20岁,目前在吉首大学读书。她的两个妹妹分别在株洲和长沙读书实习。姐妹三人的愿望都是将来能留在长沙工作。
热闹没维持多久,后辈们吃完午饭后便离开了。
晚7点,老人打开了院子里的白炽灯。蝇蛾纷纷飞来,在老人头顶上绕成一个小圈圈——这村庄里唯一的一盏灯,在广阔汹涌的黑夜里,弱弱地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