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阿炳故居：改操易节的文保单位

　　《新产经》记者 马鸿飞

　　江南太湖一带在古典小说《三国演义》中被曹操称为文章锦绣之乡。这里的历史名人、文化遗迹不胜枚举，仅太湖北滨的无锡就有徐霞客、徐悲鸿和钱钟书等人们耳熟能详者数十位。人们不禁要问，是怎样的文化底蕴造就了这些文化艺术巨匠？

　　北倚长江，南濒太湖的无锡是个山清水秀的鱼米之乡。从《吴越春秋》到三国文化，再到如今承载文明融合使命的京杭大运河穿城而过，千百年的历史铸就了这座文化名城，文化底蕴之深可想而知。

　　即使在今天，行走在这座现代气息浓重的城市里，除了楼高路阔，依然还会看到饱经沧桑依然坚硬的石板街，历经百余春秋的木楼和粉墙黛瓦的名人故居也星罗棋布于城区。但是，正如城市名称从最初的有锡，因锡矿枯竭而改成无锡一样，这片沃土上的文化遗产亦然有着变幻不定的各式遭遇。

　　英雄当年事

　　“查宜兴境内善卷与庚桑(张公)二洞为名胜之著称，亦属民族文化古迹之一。我军所至，纪律严明，对该洞之名胜古迹皆需维护与尊重。该洞之创建者褚南强老先生热心文化事业，从事有年，迄今未懈。因此对褚南强老先生及其家属财产亦应根据我党民主政府之法令政策，予以财产权之保障，特此通告。”上海《文汇报》原工会主席潘祖彝对1945年新四军行经太湖西岸发通告保护文化遗产的事迹记忆犹新。

　　通告中要求保护的善卷景区，始于善卷避尧舜禅让而隐居此山的传说，兴于东吴立碑封禅为国山的史实。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梁祝传说宜兴版本的起源，亦是从该景区里祝英台琴剑冢说开的。

　　新四军在太湖西岸发通告保护文化遗产的年代，太湖北岸的无锡城也在孕育着震动世界乐坛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听琴声悠悠，是何人在黄昏后，身背著琵琶沿街走。阵阵秋风，吹动着他的青衫袖，淡淡的月光，石板路上人影瘦。步履遥遥出巷口，宛转又上小桥头？?试问知音何处有，一声低吟一回首。”歌词描绘的是幼年丧母，青年丧父，之后双目失明、穷困潦倒在街头流浪的民间音乐家阿炳。正是他在数十年卖艺糊口的岁月里创作出了闻名遐迩的《二泉映月》等世界名曲。

　　黎松寿与阿炳同住无锡城图书馆路，儿时与伙伴常到阿炳家听他说新闻讲故事，并跟着他学习拉二胡。长大后到南京国立音乐学院(解放后改名为中央音乐学院，迁往天津)学习，上课前活动手指时无意拉出阿炳沿街卖艺时创作的曲子，二胡演奏家储师竹听到后激动地说：这是呕心沥血的杰作！

　　储师竹的同事杨荫浏也是无锡人，少年时曾跟阿炳学习弹琵琶，得知其健康每况愈下时甚是着急，三人商议要设法抢救其作品。几经辗转，找到一台进口的钢丝录音机。1950年9月2日和3日晚，在无锡两处安静的地方录下《二泉映月》等6首乐曲，因录音钢丝有限，尚有大量作品未录制，遂约定寒假或来年暑假备足钢丝再次录音。

　　然而，家徒四壁的矮平房里，躺在破竹塌床上的阿炳在等待中吐血病故。

　　时任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的吕骥造访中央音乐学院，被存放于此的阿炳作品录音所感动，经其推荐出版唱片后立即轰动全国。建国十周年之际，唱片作为国礼赠送国际贵宾，后又搭载我国第一颗绕月探测卫星在太空播放。

　　1979年春天，美国波士顿交响乐团应邀走进刚打开国门的北京，世界级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在乐团成功演出后参加中国民乐交流活动时，在现场听到二胡独奏曲《二泉映月》时，热泪盈眶地从椅子上顺势跪下，虔诚地说：这样的音乐应该跪着听。他喃喃地对扶他回座位的原中国音协主席赵沨说，如果我听了这次演奏，我昨天绝对不敢指挥这个曲目。因为，我并没有理解这首音乐，因此，我没有资格指挥这个曲目。

　　日本媒体朝日新闻报以《小泽先生的眼泪》为题对此事进行报道。

　　动乱不安的年代里，阿炳在无锡这个风光旖旎的鱼米之乡度过了悲凉坎坷的一生，他留下的传世音乐作品，与该市善卷洞等诸多文化遗产共同影响着后人。然而，当记者在无锡走访时却发现，一些文化遗产的处境令人瞠目。

　　改操易节的文保单位

　　农历五月，春天虽已远去，城中公园很多枝头仍开着正盛的鲜花，苍劲的古树用枝繁叶茂妆扮着新姿，这里是无锡旧时主城崇安区。南朝四百八十寺之一的江南名刹——南禅寺与周边东林书院和薛福成、钱钟书等名人故居彰显着这里人文荟萃的一面。每逢整点，持续了百年的钟声，悠扬地回响在城市上空，令人顿觉这是一座有灵魂的城市。

　　图书馆钟楼是百年前无锡境内最高的建筑，12年前已被公布为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附近诸多铜质雕塑群向行人述说着此地的人文典故。崇安寺旁一组再现无锡茶文化的主题雕像里，无锡图书馆第一任馆长钱基博与文人闲聚品茗，儿子钱钟书在桌下聚精会神地翻阅书本。

　　资料显示，同时期的阿炳亦在图书馆旁的洞虚宫道观里苦练琵琶与二胡，百年后的今天，他们为世人留下经典人文小说《围城》和传世名曲《二泉映月》等作品，位于无锡的故居亦被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供游人参观。

　　前后投资近7000万元的阿炳故居，于2007年修缮完工并对外开放，是当下无锡境内最昂贵的一座纪念馆。对举世闻名的《二泉映月》乐曲而言，姗姗来迟的阿炳纪念馆为人们打造了一个二胡朝圣地，满足了人们研究、解读阿炳音乐人生的需求。

　　商场、摩天大楼和川流不息的人群、车辆包围着的纪念馆。围墙不高，庭院不深，跨进虚掩的木色大门，却犹如从闹市跨进深山，突然没了繁华都市的喧闹，《二泉映月》的琴声渐远渐近，如泣如诉地蜿蜒而至，悲凉之感直透心扉。

　　每隔几分钟都会有背包的年轻人、牵手的白发夫妻或两三人结伴而行者走进这花木错落、粉墙黛瓦的纪念馆。院内，从钢丝录音机留下的《二泉映月》原声，到小提琴独奏、弘乐合奏等版本或本真朴素或华丽繁复，游客在天籁之音中悄悄地来默默地走。记者与这些游客交谈时，他们从不高声言语。景点常见的旅客涂鸦现象，在该纪念馆前后院也均不曾见到。

　　在阿炳常年居住的矮平房里，恢复了他生前起居生活的场景，居家用品的简陋程度将其穷困潦倒的人生解读得一览无余。墙上那张翻拍的黑白照片，源于日本军队侵占无锡城期间发放的良民证，为其收拾遗物的邻居有幸在墙缝里发现了他一生唯一的照片。

　　纪念馆二期工程原计划在拆除招商银行的基址上新建三万昌茶馆，作为故居延伸，意在重现当年阿炳唱堂会、说新闻的景象来弥补纪念馆展陈面积的不足。而今，几经改建后取名听松园的茶馆里，服务员以不消费不能入内为由将游客挡回阿炳故居。退休工人李先生苦笑着对记者摇摇头表示：“在无锡，这不算啥，你在无锡转转看看，会有很多意外。”

　　果不其然，阿炳纪念馆向北百米远的洞虚宫玉皇殿在1986年已公布为无锡市文物保护单位，市文物管理局立在其门口西侧显眼处的石碑尚在，而这里却成了一家传媒公司卖手机的店铺，硕大的中国移动[微博]通信公司玉皇殿指定专营店牌子悬挂在正中央。

　　与记者攀谈的游客指着远处景区介绍牌说，那上面韩、日、英语言与汉语同步介绍景区，难道国外游客来这个4A级景区是为了买手机？商场和购物街已经布满景区地上地下，现在连文物保护单位也不放过。

　　不止是玉皇殿，与之相邻的锡金公园旧址，20年前已公布为无锡市文物保护单位，如今亦被珠宝店和饭店一分为二地占用。无锡公花园百年华诞之际，某企业将22年前产于苏浙皖三省交界处牛头山上的一块巨型钟乳石捐赠给该园，另一块源于东海，名曰“灵龟石”的巨石亦是当年出巨资请落于此，而今这两块奇石却成了某医疗企业的门前装饰。

　　抗日战争时期，阿炳沿街卖艺时常为无锡民众演奏气势豪迈、刚劲有力的二胡曲《听松》，这首借物咏怀的曲子，创作灵感源于败将金兀术逃至惠山脚下躺在听松石上歇息时，将松涛声误为岳飞兵马声而起身逃跑的故事。无锡宜兴善卷寺景区附近一块石刻显示，当年提携岳飞的宰相李纲，幼年曾伴蜡烛、睡石床地就读于善卷寺，遭谗后寓居善卷寺，死后先葬当地后迁无锡。当地称其迁葬后留下的水潭为宰相潭，并围潭建亭立碑以示纪念。

　　而记者走访时发现，漂亮的亭子成了附近居民的晾衣架，用大小石块精心筑起的宰相潭却被村民用来涮洗拖把。其实，对文物管理不善的情况并非无锡独有，去年5月份，央视就注意到山西省晋城市部分文物单位变身为猪羊鸡舍的现象。因此，阿炳故居能成为无锡最昂贵的纪念馆供后人参观当属幸事一件，而回望该馆的建设历程亦是令人感慨万千。12年前，风雨飘摇的阿炳故居就险些葬身于拆与留的风波里。

　　曾经很无知的往事

　　无锡市崇安寺地区在2002年开展旧城改造工作时，市文管部门就文物不可再生的特点坚持对阿炳故居修旧如旧，还原他真实的生存环境，保证人们解读到阿炳音乐人生信息的真实性。改造指挥部认为既然打文化牌，就不该是破破烂烂的，要求结合崇安寺商业地块改造，将旧建筑拆除重建。

　　很快，又大又红的“拆”字就写在了阿炳故居的墙上。

　　接到房顶被掀掉的举报赶到现场的市文管会却阻止不住拆房者，意识到按常规逐级申诉，将避不开故居的灭顶之灾，遂联系媒体关注此事。记者们闻讯赶到时，主体建筑仅存墙壁，屋内一片狼藉。恰逢无锡市五爱小学四年级5班的师生来此实践教学，孩子们指着墙上红色的“拆”字问为什么要拆掉文物保护单位？老师与记者们无言以对。报道引起市民强烈的反应，市领导急赴现场制止了拆除行为。

　　早在改革开放初期，文史专家夏刚草“将故居保护和修缮，并且像欧洲的几位大音乐家故居那样向世人开放”的提议就遭到了部分人的公然反对。他们认为，瞎子阿炳形象不佳，难登大雅之堂，修复其破烂不堪的故居丢无锡人的脸，故居地处市中心，若土地出让能换取较大的经济利益。这些言论曾致使该建筑错过了无锡市第一批和第二批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的名单。

　　可是，无锡民间流传的一些逸闻轶事却能让我们看到不一样的阿炳。

　　民国时期，无锡顾姓地主强奸家中幼年婢女，被阿炳编成唱词沿街传播，顾姓地主被群众的公愤吓得很久不敢公开露面。阿炳看不惯省民政厅长缪斌把道观雷尊殿强做自家的养马场，就将此事编成唱词天天到缪家门前又弹又唱，难堪的缪母只得使人将马牵走。

　　“金圆券，满天飞，花花绿绿好东西。早上可以买头牛，晚上只能买只鸡。十万金圆券，只够量升米。”这段唱词出自题为《金圆券满天飞》的说唱新闻。阿炳不满政治腐败、物价飞涨、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将这些现象编成幽默辛辣的唱词在街头演唱，被当局以戒毒为名关进中独山戒烟所数月。军官带舞女痛饮狂舞，阿炳拒绝为其伴奏而被扇耳光，不愿屈服于暴力的他只能一声不响地转身离去。他对上层社会阴暗面的不满与抗争引来的这些痛苦遭遇，令熟知阿炳的无锡人至今耳熟能详。

　　上世纪50年代初，供职无锡《晓报》的记者华钰麟接受无锡籍作家黑陶专访时表示：阿炳的作品成为世界名曲后，介绍他时总忌讳因生活不检点从当家道士沦为卖艺人的过程。可是若无此落差，他也没有社会最底层民众疾苦的切肤之痛，没有尝遍人生酸甜苦辣的境遇，终身循规蹈矩地诵经拜忏做道场，也就无缘使他成就《二泉映月》这样的世界名曲。

　　阿炳本人并不回避自己人生落差的原因，无锡老人仍记得阿炳演奏或说唱新闻时，常以“奉劝诸君，莫学我样”来告诫听众，检讨自己。

　　就在无锡人对阿炳故居去向的争论相持不下时。刘炳森、叶文玲等7位政协委员在全国政协八届一次会议上联名提出《建议修缮阿炳故居，克服极“左”意识的干扰》的第1418号提案。中国青年报亦刊登题为《西门庆致阿炳的信》的文章，用河北清河县肆意炒作恶俗名人的现象，来调侃无锡有人扭曲传统文化的行为。无锡日报用“反对者哑声，主修者辛酸”来描述被调侃后的争论双方。次年，阿炳故居终于入列无锡市第三批文物保护单位。

　　在无锡市图书馆路，与阿炳密切关联的建筑有20余间，在无锡城市建设中遭遇两次破坏后尚存9间原建筑。阿炳正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创作，在这里逝世。无锡市人民政府于1994年将此处整体确定为阿炳故居并公布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8年后升格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4年后的2006年又升格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2007年，阿炳纪念馆在原址原貌原建筑里落成开馆，

　　保护故居不易，其墓地遭遇亦是一波三折。

　　1950年，阿炳葬于无锡璨山的“一和山房”道家墓地。确定将《二泉映月》唱片作为国礼的1959年，中国音乐研究所和无锡市文联为其坟墓立碑，墓碑与坟墓在1966年的文革中被毁。1979年城建拓宽道路时又殃及该墓。无锡市委宣传部通知市博物馆寻找坟墓并迁葬，时任无锡市副市长夏秀英和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吕骥，在惠山春申涧旁的林荫中共同揭开阿炳新墓石碑上的绸幔。

　　近年来，无锡又把阿炳坟墓作为旅游景点销售门票，前往膜拜的游人对该现象亦是指责声一片。宁淮高速南京段因一群中华虎凤蝶和一棵树而修改设计方案、厦蓉高速贵州段为保护民族文化而增加投资数亿元绕道而行，历史文化名城无锡若与之相比就稍逊风骚了。

　　非物质文化的痛

　　深受生活磨难的音乐家不止阿炳一人。

　　如《随园诗话》评论晚唐诗人方干“贫归故里生无计，卧病他乡死亦难。放眼古今多少恨，可怜身后识方干”所言，英年早逝于维也纳的音乐家莫扎特，死后尚有1682佛罗林币的债务未还清，为其送葬的亲属因恶劣的天气而中途返回，仅剩下赶灵车的掘墓老人，卧病在床的妻子数日后因找不到掘墓老人确认位置，给音乐界留下了一个永远的遗憾。

　　后人不止关心他们的故居和坟墓，他们那些已成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音乐作品，同样备受关注。

　　在无锡采风期间，与慕名参观阿炳故居的游客沟通时发现，他们不谋同辞地认为阿炳身世坎坷、尽尝世态炎凉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及抗争命运的性格深刻影响着作品的境界。由于客观原因，如今的音乐人在演奏其作品时很难像阿炳那样将悲情、隐忍和不屈凝聚于心，游走于手，在琴弦上一泄如流。

　　尤其那些人生未经历波折，衣着华丽的演奏者，在流光溢彩的舞台灯光下手舞足蹈甚至摇头晃脑，他们已无法做到阿炳那样曲随心出。

　　新中国成立前的无锡不论寒冬酷暑，阿炳沿街卖艺晚归时，一路上从远到近再渐远的二胡声飘过，市民即知道夜已深，该休息了。“琴是心声，从吉祥桥到老北门一路琴声轻快，当天的生意收入不错；一路琴声缓慢、哀伤，当天清淡的生意就无法维持来日饮食，尤其是落雪天，琴声特别凄凉，此时母亲总要在家里帮阿炳叹息：罪过人的，阿炳生意不好呃！”华钰麟回忆起阿炳时如是说。

　　40多岁的曹睿大学毕业后就职苏州，三年前他特意到无锡参观阿炳故居。他告诉记者，常有二胡名家赴欧洲维也纳等国际舞台传播我们的传统文化，这对阿炳音乐艺术的传承是一件幸事。虽然上世纪的钢丝录音机效果不如当今设备，但在阿炳演奏的原声录音里，其琴声对心灵的震撼依然难以言表。如今的二胡演奏家仅能演奏出《二泉映月》的悲凉感、苍劲感。要感受阿炳音乐作品的境界，还是要了解他的生平，听他演奏作品的原声录音。

　　记者翻阅时下知名二胡名家的资料时亦发现，有演奏者到无锡阿炳故居、惠山天下第二泉等地方感悟阿炳音乐形象。有演奏者在大学课堂上为学生分析其作品时将乐曲段落解释为写景或抒情。有演奏者将阿炳及其作品理解为孤独的夜行者。他们在理解与技术处理上的不同，给听众也带去了不同的艺术感受。

　　对于时下二胡演奏家的演奏技术，黎松寿在《民间艺人小传——瞎子阿炳》中写到：撇开曲调风格不谈，我从未听到任何一位二胡名家在演奏技巧上能与阿炳相提并论，每次听阿炳拉的曲子都是美好的艺术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