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FAF:伪装成博物馆的艺博会

　　对于每一位艺术品收藏家、博物馆馆长和其他艺术爱好者来说，欧洲艺术博览会TEFAF(马斯特里赫特)都是一场不容错过的艺术盛典。作为公认的世界艺术展会的引领者，TEFAF 为世界艺术市场确立了标准，他的选择定义了艺术品世界的“优秀、专业和高雅”。

　　在当代艺术甚嚣尘上的时代，位于欧洲腹地的老牌艺博会TEFAF有条不紊地对其综合性艺博会的品牌进行着精耕细作。

　　一个“浓缩6000年艺术史”的艺博会

　　克莱尔·麦克安德鲁博士已经成为TEFAF的一张名片。作为艺术圈中最有影响力的经济学家之一，这位身材颀长瘦削，总是穿着合体修身套装的漂亮女士专事美术及装饰艺术市场研究，是专业艺术咨询机构艺术经济的创始人。从2008年开始，她受TEFAF邀请主持撰写《TEFAF艺术市场报告》，并在每年TEFAF开幕时发布。

　　“艺博会和线上交易，是今年报告的关键词。”3月13日，2015年TEFAF开幕，麦克安德鲁如期报告了她的研究结果。她手边这份200多页的报告表明：“2014年，全球艺术市场总交易额达到510亿欧元，超过2007年的480亿欧元，创历史新高。”

　　大批藏家、古董商、画廊主、甚至博物馆策展人和记者第一时间在发布会现场记下了这些关键数字，它会立刻被作为全球拍卖行、画廊等艺术行业参与者判断市场的重要依据。作为唯一一份由艺博会邀请专业人士进行全球艺术市场统计并发布的艺术市场报告，麦克安德鲁的报告已经变成了TEFAF的特色，它就像一道能立即吊起听众胃口的头盘。

　　主菜当然还是展会本身。作为全球最大规模的综合性艺术展会，TEFAF每年3月在荷兰最南端的小城马斯特里赫特(马城)举办。1975年在马城创立的古典画作和中世纪雕塑专展“国际绘画艺术博览会双年展”是TEFAF的前身。1978年马城又承办了专注古董和古籍交易的“国际古董展”。1985年，两展合并，1988年，TEFAF这个名字被正式采用。此后，TEFAF不断纳入新品类，包括1991年引入现当代艺术，2009年引入设计单元等。经过28年拓展，TEFAF如今是全球最大规模的汇集古董、绘画大师、现当代、摄影、设计以及珠宝等9个门类的综合性艺博会。

　　今年来自65个国家和地区的75000人次来到这里，在公众开放前一天的贵宾预览日，有超过10000名VIP访客入场参观。

　　西班牙独立策展人帕科·巴拉甘将当下的艺术市场形容成“艺博会时代”。根据《TEFAF艺术市场报告》，2014年全球由画廊、古董商主导的一级市场交易额占52%，约为264亿欧元，而艺博会促成的交易已经占到一级市场的40%。通过拍卖行的二级市场交易占全球艺术市场的48%，约为246亿欧元。但拍卖的竞争性和公开性，往往造成很大的话题效应，吸引了更多关注。这在一定程度上对一级市场的向心力造成威胁。“画廊和古董商想和拍卖行抗衡，想复制那种同场竞价的刺激氛围，藏家想在一个地方把所有珍品一网打尽。”麦克安德鲁说，“形成了如今"盛会驱动型"的艺术市场。”

　　参加TEFAF的270余家画廊使尽解数，以策展的热情装饰着自己20平方米的展位：古董画廊极富想象力地把希腊式立柱和金碧辉煌的圆形穹顶统统搬进展位；绘画大师画廊把自己漆成17世纪欧洲宫廷般的绛红色；摄影画廊把灯光调到幽微难辨的程度；珠宝商则把陈列柜嵌进一排可以转动的屏风里。走进这个展厅，如果不被借用“第五大道”“香榭丽舍”命名的甬道提醒，你简直就觉得自己置身包罗万象的博物馆了。

　　在当代艺术市场蓬勃之前，艺术市场曾经广泛认同一个假设：艺术市场艺术品的来源正在枯竭，经销商能找到的真正重要的艺术品越来越少，因此藏家们的目标已经非常有限。如何去吸引全球顶尖藏家？做一个“浓缩6000年艺术史”，“博物馆级别的艺博会”正是TEFAF的应对策略。依靠这样的精耕细作，TEFAF得以在当代艺术板块爆炸性增长、并几乎已经占据艺术市场半壁江山的今天，将一个综合性艺博会发挥到了极致，也成就了自己的品牌。

　　一个充满机会的资源平台

　　50岁的马修·布莱克曼是荷兰乌得勒支大学毕业的艺术史博士。过去10余年，他在TEFAF期间，为主赞助商安盛艺术品保险公司担任导览讲解。总部位于德国科隆的安盛艺术品保险公司是以经营艺术品和收藏品保险为主的专业团队，为许多国际一流的博物馆、企业和私人收藏家提供服务。它从2004年开始成为TEFAF的主要赞助商，借展会招待自己的客户或寻找潜在客户。

　　有时候带领多位新访客的团体，有时候单独陪伴某位身价莫测的藏家，布莱克曼一遍遍穿行在这个布满新鲜郁金香的展厅中。在开展前一日，他已经趁空将展厅逛了好几遍，他得提前在3万余件展品中精选出那些最不容错过的精品并规划好自己的导览路径。

　　“TEFAF每年都有一些你在其他场合难得一见的珍品，这也是许多老藏家们年年都来的原因。”贵宾预览日，看着人潮涌入，布莱克曼说：“最初我想挑出10件精品。逛了2个小时后，觉得有100件必看的东西。很多画廊会把自己最耀眼的藏品特意留到TEFAF展出。”即便如此，布莱克曼仍然毫不犹豫地将今年导览的第一站安排在了狄金森画廊。

　　来自伦敦的狄金森画廊(Dickinson)占据了正对展厅入口处的黄金位置，它把自己约20余平方米的T字形展位漆成了喜人的浅绿色调，陈列着从17世纪荷兰黄金时期的静物画到现代艺术家埃德加·德加的雕塑，及当代名家赵无极、安迪·沃霍尔的作品。这间以经营绘画大师和印象派作品闻名的老牌画廊创立于1990年代初，由前英国佳士得拍卖行古典大师部门高级专家和印象派与现代艺术部门总监联手创立。狄金森着意突出的亮点无疑在画廊正中竖起的那面藏蓝色隔墙，顶部射灯的光线照亮墙上的一幅小型水彩画——荷兰印象派画家文森特·梵高的作品《葡萄藤》(Le Moulin d"Alphonse Daudet à Fontvielle, 1888)。

　　“这幅画创作于1888年，距离梵高离世只有两年，是他晚期较少见的水彩作品。”狄金森画廊的创始人之一詹姆斯·伦德尔(James Roundell)是位身材魁梧，脸膛发红的英国绅士。他介绍，这幅作品上次展出是1910年，此后一直被一位欧洲私人藏家收藏，一个世纪以来未曾面世。这张30厘米×50厘米的小画开价约1000万美元。“这有可能是今年TEFAF展厅中最贵的一件东西。”布莱克曼说。

　　《葡萄藤》确实成了本届TEFAF的明星，许多参观者在此流连忘返。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馆馆长Axel Rüger和新闻官Gideon Querido van Frank也出现在狄金森展位上。谈及对此画的收藏意向，van Frank讳莫如深地表示：“我们当然在关注这件作品，但我现在什么都不能说。”倒是梵高博物馆的高级研究员Teio Meedendorp比较直接，“这个价格对我们来说太高了。”他说。

　　梵高博物馆隶属荷兰国立博物馆系统，预算支出有严格的程序框架，不像私人藏家可以凭个人喜好做决断。以它的预算状况，花费千万美元高价购置一幅小型水彩作品可能性不大。事实上，Rüger馆长此次来TEFAF，筹款的压力远大于寻宝的热情。他的博物馆正在修建一座新的入口大厅，计划今年9月竣工，预算2000万欧元，如今仍有20%的资金缺口。而那些在一个个画廊间逡巡的藏家中，说不定就有愿意为其慷慨解囊的金主。像这样的机构来到TEFAF，看重的是其巨大的关系网和资源平台，他们一方面带着完善机构收藏的希冀，另一方面也期待在此发掘更多可利用的资源。

　　在2012年，艺博会甚至专门设立了TEFAF博物馆修复基金，“旨在回馈那些长期派代表参与我们艺博会的为数诸多的博物馆。”基金的网页上这样写道。与来自世界各地的私人藏家一样，博物馆和其他艺术机构的代表一贯是TEFAF重要客户，今年，他们骄傲地宣布共接待了262位博物馆代表。为了令这些重要客户满意，将自己变成一个充满机会的资源平台，TEFAF不惜花费大力气维持高品质的展品质量。

　　175人的审核团队 严苛的审核制度

　　安东尼·斯皮尔曼(Anthony Speelman)是保障今年TEFAF展品质量的审核人之一。这个高个子的英国老人脊背微驼，声音喑哑，但谈起17世纪荷兰黄金时期绘画就兴致高昂，如数家珍。他用“戏剧性”形容Jan Asselijin的一幅海岸风景画，又站在Jan Olis的一幅圆形静物画前连叹了好几声“别致”。作为TEFAF荷兰、弗兰德、德国早期绘画大师板块的审核委员会主管，斯皮尔曼和他已故的父亲爱德华·斯皮尔曼都是专注研究和经营荷兰早期绘画大师作品的专家。

　　艺博会审核体系并非TEFAF独创，很多高质量展会都有采用，但TEFAF长期执行的展品审核制度却可媲美博物馆。例如瑞士巴塞尔艺术博览会的评审委员会就由6位专家组成，这是因为该展会只涉及现当代艺术一个类别。但TEFAF却涉猎了9个门类，为了保证其综合性展会的专业性和名声，它拥有175人的审核团队。“TEFAF一直致力于建立一个最权威的审核委员会，并执行一套最严格的标准。”斯皮尔曼说。在TEFAF审核委员会的名单上，不乏来自荷兰国立博物馆、费城博物馆、牛津、剑桥等高校美术馆艺术史专家。这些在学术界占据一席之地的名字，保障TEFAF的“博物馆级别”金字招牌拥有足够权威。TEFAF将自己的审核专家分成29个小组，负责审验自己专长领域内的展品。同时，TEFAF还提供了一份6页的书面审核标准说明，细致地列出每个板块审核的重点和方法。

　　斯皮尔曼已经连续23年参与TEFAF的审核工作了。今年的艺博会周四对贵宾开放，周二早上九点半，斯皮尔曼率领十余位本板块审核员进入展厅，直到周三中午，才审完了厅内所有荷兰、弗兰德、德国早期绘画大师展品。“每一幅展出的作品都要看。”他说。一天半时间，过眼画作上千幅，其中有约三、四幅存在问题，“质量问题严重的展品会被取消展出资格，但有些展品只是信息描述不准确，需要做一些修改调整。”斯皮尔曼说。

　　“其实每年被取消资格的展品都为数甚少，能来这里的画廊都明了它审核的严肃性。”斯皮尔曼说。终于，他从这些自己已经研究过无数遍的作品前抽身出来，决定去寻找展厅中随处流动的供应啤酒的小推车。“啤酒对我是难以抵御的诱惑。”在热闹的展会人群中，他有种完成了任务的如释重负。

　　TEFAF成功的秘诀

　　“2015年的TEFAF会场共有2.4万支玫瑰，5.85万支郁金香、2.25万支其他鲜花和3.1万支花束装点。在贵宾预览日，超过1万名客人共计消费了1.36万杯香槟和超过15万份茶点。由80位厨师和400位侍者在现场服务。”TEFAF展会统计报告如数家珍地表明他们在过去10天张罗了怎样一场可以用数字统计的流动盛宴。他们疏忽了展会消费的生蚝：贵宾预览日，两、三个侍应生挎着装有生蚝的袋子和开蚝的工具，在展厅四处走动，随时随地免费为需要享用的人提供服务。

　　“这是个昂贵的展会。”坐在古董展区中心“音乐厅广场”上小憩的理查德·里德尔顿(Richard Littleton)和詹姆斯·汉尼轩(James Hennessy)告诉我，展位费加上展品运费、保险、人员路费、吃住，每年参加TEFAF都要花费15万到20万欧元成本。但他们已经坚持来了9年。广场一角最大的一个展位属于两人1996年在伦敦联合创立的画廊Littleton & Hennessy。画廊经营以中国皇家艺术品为主打的亚洲古董。2006年，他们受邀参加TEFAF。“因为注意到中国内地市场的高速增长，TEFAF考虑扩充中国艺术品部分的内容，于是向我们发出邀请。”里德尔顿说。

　　“TEFAF的成功只有一个理由——不是位置，不是宣传，不是谁来出席了，也不是什么高素质的游客或有钱的赞助方……它的成功很简单，就是因为世界上最好的画廊和古董商将世界上最好的艺术品带到了这里。”来自纽约的吉姆·赫奇斯说。这位46岁的金融家热衷艺术领域投资，自己也是常常光顾TEFAF的藏家。

　　詹姆斯·汉尼轩说，TEFAF是他们唯一参加的艺博会。去年，他们带来的一件青花碗售出1600万欧元高价，可能是当年TEFAF最贵的成交品之一了。今年，他们带来68件展品，小到鼻烟壶，大到一只清朝水牛青铜雕塑。

　　来TEFAF的卖家都相信他们能在这里碰到些他们在画廊里碰不到的顶尖客户，这种相遇多了，难免不产生些收藏佳话。比如1990年代某届TEFAF中，在收藏界“只收藏精品中的精品”的比利时著名藏家多拉·杨森被人流意外挤到了伦敦Sam Fogg开设的画廊展位，后来成了该画廊的常客。她在次年花重金由Sam Fogg购进一部15世纪古董书籍。2011年，她的350余件古董藏品被比利时安特卫普河边博物馆收购并举办专展。这些故事不断激励着画廊主们来到TEFAF一试身手。“TEFAF有多年积累的品牌效应，加上马斯特里赫特地处欧洲中心的便利，这里有很多其他地方见不到的藏家，特别是欧洲藏家，他们中的有些人，只来TEFAF,不去其他展会，平时也不怎么去画廊。”汉尼轩说。

　　将触角延伸到当代艺术

　　对多拉·杨森和吉姆· 赫奇斯这样的藏家而言，艺术收藏不仅仅是一种个人爱好，也是一种个人资产的配置方式，它的门类众多，当代艺术不过是近10年来其中比较活跃的一类。“战后和当代艺术板块在过去10年有近600%的增长，此前它不过是个非常小众的、只有最前卫的经纪人和最不保守的藏家感兴趣的领域。”麦克安德鲁表示。

　　TEFAF瞄准的正是爱好广博的藏家。从任何一份专业报告中你都可以看出TEFAF的买卖基于谨慎的商业考量。根据ArtPrize2014年发布的《当代艺术市场报告》，2013年收益最高的艺术板块和它们所占的拍卖市场份额依次为现代艺术(47.6%)、战后艺术(20.5%)、当代艺术(13%)、古典艺术(9.4%)、早期大师(9.5%)，当代艺术以外的艺术板块占到市场份额的87%。

　　在麦克安德鲁的报告中，在战后与当代艺术方面，美国依然是绝对的中心，销售额占全球的46%，而在现代艺术市场，中国则占30.6%，与美国市场平分秋色。麦克安德鲁指出，中国市场依旧是过去一年中主导全球市场的主要因素之一。其市场占比仅次于处于首位的美国(33%)，与英国(22%)持平。另外，中国内地拥有190位亿万富翁，同样屈居美国之后，增长速度却是美国的两倍。在她看来，现代、战后与当代艺术是持续拉动市场的板块，“这仍是一个高度两极分化的市场，较少的艺术家、买家和卖家占据了较大的价值份额。”她说。

　　按照里德尔顿的观察，“新兴藏家的兴趣更多集中在当代艺术，那是个更容易理解的领域。”

　　面对藏家和市场的热情转移，TEFAF虽然尚古，但并不守旧。继试探性地增加几位亚洲古董卖家之后，今年，它正式引入了一个全新的当代板块——“夜钓”。作家、收藏家西德尼·毕加索作为特邀策展人，选择邀请了8家画廊带来8位当代艺术家的雕塑作品，德国新表现主义代表人物乔治·巴塞利兹、观念艺术家沃尔夫冈·莱布都在其中。这些金属、木质甚至沙石材质、外形抽象的作品聚集在展厅里现当代和古董板块衔接之间的一处空间，形成了一种微妙有趣的过渡。

　　“我觉得TEFAF始终都很谨慎地不愿意稀释了自己的品牌特性，那就是高品质的博物馆级别的艺术藏品。在这个基础上拓展一下宽度很好。人们总是对包罗万象喜闻乐见。你可以试着吸引更多的人，同时并不丢了自己。”麦克安德鲁说。

　　3月22日，2015年TEFAF艺博会正式闭幕。马斯特里赫特附近机场停机坪上的400多架私人飞机载着藏家们、或许还有他们新获的珍宝离开。之后10天飘荡在小城几乎所有街巷、广场上的红色TEFAF旗帜都被收了起来。糖果店擦掉了橱窗上“庆祝TEFAF开幕”的标语，餐厅不再提供“TEFAF套餐”，城内酒店房间也由展会期间的每晚200多欧元降至了80欧元左右的平常价格。然而你若问询一年后此时的房间状况，也许会被告知已经订满。这个小城是欧盟的诞生地，如今却更因为一个艺术博览会而为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