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记者 贾铭 发自台北
乾隆在位六十年间,文治武功俱臻高峰,自称“十全老人”。
或许正是因为“十全”,这位皇帝也留下不太传统的行为痕迹。譬如他每次南巡绘制的地图,堪称现代版“旅游攻略”;他喜欢随时做笔记,《富春山居图》就“悲剧性”地被题跋了30多处;他一生热爱文艺写过四万多首诗,可惜没有一首为后代传诵;他还喜欢在画中将自己Cosplay(角色扮演)成菩萨、文人、采药师等模样;除了虚拟角色扮演外,他在生活中也扮演着诗人、画家、收藏家、鉴赏家、园林设计主导者、博物馆馆长等多重角色……
由台北“故宫博物院”与北京故宫博物院合作主办的“十全乾隆:清高宗的艺术品味”特展正在台北“故宫”展出,展览以乾隆皇帝的艺术品味为主轴,借由200件文物,呈现出一个既不局限于正史记载也不同于电视剧瞎编的充满趣味的“文艺青年”弘历。其中45件藏品借自北京故宫。
借展珍藏在北京也难得一见
这是两岸故宫第四次合作展览,到台北参加开幕式的北京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表示,两岸的文物合展从康熙、雍正到本次的乾隆特展,使得清朝的文物系列更为完整。
本次由北京故宫借出的45件藏品包括英国18世纪铜镀金仙鹤驮亭式表、《高宗清人画弘历是一是二图轴》、乾隆皇子时期书法习作《摹王羲之之乐毅论》等名品。单霁翔称,这些宝贝就算是在北京故宫,平时也很难见到。
其实过去十年间,国内外以乾隆为主题的展览已有过五展,其中就包括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乾隆皇帝的文化大业”,因此如何策划出一个与众不同的乾隆展令人颇费思量。台北“故宫博物院”院长冯明珠对时代周报记者解释,经过两年的努力,策展团队最终从乾隆说过的话、写下的诗文及留下的各种文字痕迹中,辑成“清高宗乾隆皇帝艺文活动年表”,由此定格艺术品味成为展览的主轴。
展览共分三单元,第一单元“品味养成”旨在探究皇祖、皇父、帝师对乾隆皇帝的启迪,以及词臣、画师、能工巧匠与丰富典藏的环境对他艺术品味的影响;第二单元“鉴藏制作”主要呈现乾隆皇帝大规模且有系统地整理清宫典藏,并对文物进行品评分级,直接指导当朝制造式样,影响及于清宫内外艺术风格;第三单元“生活艺术”主要呈现清高宗长达一甲子主宰天下,经历六次南巡、开疆拓土、西风东渐、万国来朝等变迁后,将人生阅历转化为独特多元的艺术品味,并实践于生活情趣中。
“双向”借展尚存疑
“应该这么讲,全世界最有资格办乾隆展的就是台北‘故宫’和北京故宫,两个故宫收藏的文物各有特色。”台北“故宫博物院”器物处副处长余佩瑾对时代周报记者说,但因为各种原因,有些文物还是未能成功从北京故宫借出,“比如《平安春信图》,这张画表现的是雍正要传位给乾隆的一个明显象征;比如《清人画弘历是一是二图轴》,我们原本想借最好的养心殿版本,但未能成功。”
对于向来备受关注的台北“故宫”展品出借大陆的问题,冯明珠回应称,不久前已经向中国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商标局申请了台北“故宫”饕餮纹商标的注册,目前正在等待答复,“到时如果能用我们的商标,出借也更有希望。”而余佩瑾则向时代周报记者透露,台北“故宫”展品借至北京尚不成熟的原因是,台湾方面规定,台北“故宫”展品借出岛外一定要取得司法免扣押权,“如果可以实现,我们一定会去北京展览。”
单霁翔则表示,博物馆应是文化绿洲之地,台北“故宫”文物到大陆展出其实在大陆已有保障。不过他同时也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指出本次衍伸的“乾隆潮·新媒体艺术展”也相当具有艺术价值,倒是可以借由2015年北京故宫建院90周年契机率先登陆北京。
扮菩萨确是乾隆创举
特展开展一个多月以来,吸引览客如潮。有观众称,自己爆笑着看完全程。乾隆的艺术品味到底怪不怪?他为何热衷做笔记与画地图?清代皇帝是否都有变装癖好?他到底是否如电视剧描绘的那样,“忙于后宫事务”?
时代周报记者专访了余佩瑾博士。余佩瑾近年来主要从事清朝宫廷文化和南宋官窑研究,她即将于大英博物馆进行为期六个月的交流计划,研究该馆及欧洲地区与郎世宁有关的清代宫廷陶瓷、画珐琅及18世纪钟表等收藏,以完成“郎世宁与瓷器”研究。
时代周报:乾隆为什么喜欢在画中Cosplay成各个朝代各种身份的人?
余佩瑾:其实“角色扮演”并不是乾隆首创,他的爷爷康熙和父亲雍正也玩Cosplay,雍正曾在画中把自己扮成一个法国人,戴上假发在打老虎;明代也有一些,但多数与政务相关,因为从皇帝角度来看,把自己变装画进画中有等同于宣传自己、展现政治形象的效果。只是乾隆Cosplay得特别多,一是因为他活得久,二是因为他实在太向往宫外的文人生活。
乾隆的Cosplay主要分两种,一种是他对于画中世界向往,譬如清朝画家冷枚的《赏月图》深得乾隆心,他便命画师重新临摹,再将自己放入画中取代主要人物,手持如意坐在树根椅上赏月,取名《高宗观月图》;又譬如明代画作《雪夜读书》,乾隆更是亲自临摹后命画师将他画入其中,虚拟体验一回文人在雪夜茅房寒窗苦读。另一种Cosplay是虽然模仿前人画作布局与风格,但画中主要人物及其周遭场景都变成乾隆和他的真实生活。譬如本次借展的《清人画弘历是一是二图轴》虽是改自宋人画作,但乾隆身边的家具和人物都是当下真实的。所以与其说是变装模仿,不如说是他对于理想文人生活的憧憬。
时代周报:还有一张仿明代丁云鹏《扫象图》的《高宗洗象图》,乾隆居然扮成了菩萨。
余佩瑾:哈,他扮菩萨也不只是这一次,进贡给他的很多唐卡作品中就有他不少菩萨扮相。扮菩萨确实是乾隆的创举,像雍正顶多也就扮过高僧而已,从未扮过菩萨。另外,据说这幅画是西洋画师所作,这主要是因为乾隆比前辈面对更加异国文化多元的时代,用肖像画去贴近不同宗教和西方世界,是传达和接纳邻国和异族,缔造美好关系的一种策略。
时代周报:慈禧也很喜欢把自己Cosplay成观音的模样?
余佩瑾:慈禧有一部分的作为就是学乾隆的,并且乾隆的影响从慈禧一直到清末民初。当时袁世凯即位称帝,想要烧陶瓷;他知道最好的陶瓷是北宋汝窑,但忌讳北宋是一个亡国象征,也想创造康雍乾一样的盛世,于是最后便效仿乾隆烧珐琅彩。
乾隆傍晚必看一小时文物
时代周报:是不是因为乾隆的文物藏品特别多,所以能够做成这样一个有趣味性和接近性的展览,如果做康熙或雍正呢?
余佩瑾:我觉得是可以的。譬如2006年我们做“康熙大帝和太阳王路易十四”特展也很有趣。因为康熙和乾隆本身关心的重点可能不一样,所以这次乾隆展主要谈艺术品味,从一个帝王的角度去探讨,人是天生就有艺术品味还是经过后天养成的。
时代周报:乾隆从小就喜欢艺术吗?
余佩瑾:他是真的喜欢。在他还没登基之前,就常跟画家有往来,譬如唐岱。有学者研究过,每天下午五点到六点是乾隆研究文物的专属时间。我们这样(在台北“故宫”工作)的人,也不见得每天都会去看文物呢。所以我相信,每天的训练会让他累积很多知识,然后转换成独特的艺术品味。
时代周报:谁对乾隆的影响最大?
余佩瑾:爷爷康熙对他的教育是最大的;董邦达、郎世宁这些常常随其左右的画师和工匠也对他有一定影响;另外还有西洋传教士直接促使他在圆明园盖过一批西洋楼。乾隆的老师蔡世远对他影响也很大,他曾写过一篇《三希堂记》,当中便提到他的书房“三希堂”就是效仿老师的书房“二希堂”而建,从中也表达出要超越老师的想法。
时代周报:你会认为乾隆的艺术品味有点怪吗?
余佩瑾:我个人觉得乾隆满有品味的,先不说器物的历史,首先他喜欢比较精致的东西。譬如御制瓷器那么多,乾隆最喜欢青瓷,素雅且烧得最好。只是有时候,他作为一个帝王,需要展示多元兼容并包,所以把各式各样的展品摆在一起。但我相信他有属于自己个人的爱好。
时代周报:乾隆自身的艺术水准如何?这次特展老是调侃他,说他的字画粗糙笨拙。
余佩瑾:你看他从小练字,还是有经过努力。虽然跟大书法家有差距,但已经不错了。
乾隆南巡之地,后来都成了旅游景点
时代周报:在位时间长,南巡次数多,所以现在电视剧最爱拿乾隆做文章,也是合理的吧?
余佩瑾:乾隆心目中的偶像是爷爷,爷爷做过的事他都要做一遍,但是又不敢贸然超过爷爷。合不合理要看怎么编,但稗官野史中关于乾隆本身身世就有很多种说法和演绎。回归到历史,乾隆真的很重视南巡。他在乾隆49年时曾写道,回顾自己在位最重要的两件事,一件是西师(西边打仗),一件就是南巡。南方一直是人文鼎盛之地,乾隆是从北方来的异族,又那么爱好文艺,当然要汲取南方文化,笼络南方文人。
时代周报:他南巡时还干过一件让现代人很亲切的事,就是去的时候画规划图,回来的时候画线路图,编纂成《南巡纪程图》、《南巡盛典》等,真的很像旅游攻略。
余佩瑾:对,从现代人角度看完全是旅游攻略,这是我们策展时就想到的,如何让文物与时代脉动相关联。当然,作为一个皇帝,出巡需要规划是很合理的;至于回宫后,那是因为乾隆是一个很喜欢记录自己所走过痕迹的人,他觉得每一段旅行自己都能学到很多东西。当然更有趣的是,乾隆南巡所经之地,后来也变成当时人们的旅游景点。
时代周报:他还喜欢随身携带古画去实地对照着看?
余佩瑾:他就是想要看看古人画得到底像不像,那个时代没有电视电脑,一个皇帝也只有这样才能满足自己强大的好奇心。更好玩的是,一旦古人画得像画得好,他就马上要题字,比如《富春山居图》就被题跋了30多首诗,有的还直接题在画心。反正他大概觉得文物都是属于他的,可以随手做笔记。康熙和雍正也会题跋,但不会那么多。最简单的解释是,乾隆真的非常喜爱;另一个理由是,他认为这些传承下来的文物,可以通过他来展现文明。他曾经在御制文里提到,自己希望能够吸收古代文明,然后创造另一种超越前人的文明。
时代周报:除题跋前人作品外,乾隆还有“山寨”嫌疑。展览中有一件剔红双层牡丹纹圆盘,同时刻有“大清乾隆仿古”和“大明永乐年制”款识,乾隆为何会有这种据为己朝的“贪念”?
余佩瑾:其实这不只是乾隆个人行为,宣德就常常这么做。他大概是真的觉得永乐年代的瓷器很漂亮,就学宣德将永乐的款换成自己的款;这在他的御制诗中有说明。
时代周报:乾隆若放在今天也算是个文艺青年。过去也有一些帝王热爱文艺,但大多数如李煜和宋徽宗往往因此荒废政事。乾隆为何可以兼顾呢?
余佩瑾:因为他立志当全能皇帝啊,你看他的《十全老人之宝说》就知道,这也是我们本次策展以此命名的原因。
“当代文物”的重新演绎
贾铭
乾隆五连拍,乾隆开飞机,乾隆时装秀……这些听起来有些哗众取宠有些“扯”的元素,让记者在观展之前并没有对这个新媒体艺术展抱多大希望。不过在策展团队“光助大房”创意总监王纪尧的解说下看完全程,我不得不佩服这一波“乾隆潮”,真的能够掀起风潮。
走进乾隆潮展入口,眼前两旁电子屏幕上是形形色色的古装动画人物,一旦靠近,他们就会以各自的语言或方言与观众打招呼:“你好,乾隆!”这是本次新媒体展企图传达的概念:你我他,人人都是乾隆。
这些人物都取材自乾隆非常喜欢的《皇清职贡图》,他们来自日本、韩国、越南、葡萄牙各地,策展方在台湾找来相应的人为他们配音。有趣的是,图中还有两位台湾原住民,根据他们的民族服饰辨认后,策展方翻山越岭终于找到会说该族语言的老人,其中一位还像画中那样吹奏起鼻笛。
看过“十全乾隆”展的人都知道Cosplay简直是乾隆毕生最爱。在“乾隆潮”,每位观众也都可以玩一把Cosplay。以《汉宫春晓图》为本设计的虚拟城市“乾隆的春晓庆典”吸引人群驻足互动:观众只需在起点处拍摄一张大头贴,就会自动进入墙幕上的虚拟世界,扮演成各种角色,与《汉宫春晓图》中的历史人物以及开着飞机的乾隆发生各种关系,当中还可能会遇到大塞车、机械故障等现代人的麻烦事。
而旁边的一处拼图装置,观众则可通过移动玉玺模样的图块,重建取材自《十二月令图》的清宫山水园林设计。当然,最爱题跋的乾隆最后也会给你圈点,至于是点个赞还是比个逊就看你的个人美学修为了。另一个大受欢迎的互动装置是取材自珐琅彩花瓶的“乾隆的奇异山水”,观众站在指定位置,装置就会对其服装色彩、肢体动作进行解构,最后变成独特的花纹组合印在花瓶上。
“潮”是中文的说法;应该如何解释给外国人?王纪尧说,他们对于潮的拼音CHAO进行拆分诠释,C是Creativity(创造力),H是Heritagy(遗产),A是Art(艺术),O是Odyssey(旅程)。“乾隆皇帝的艺术收藏贯穿古今东西,本展览诠释下的‘符号乾隆’也以多重的文化混音,为历史、展览虚构的平行时空,以及参观者所身处的当代三者搭起互通的桥梁。”
王纪尧说,“新媒体”并非创作的主体,而是创作的载体之一。“传统媒体与新媒体形式交错演化下,其实早已没有新与旧之分。”策展方认为,能够与自己和他人沟通出“新”的思维或情感,才是“新”媒体的精神。因此,“人人都是乾隆”,意思就是人人皆可阅读、人人皆有诠释权、人人皆是时代符号的创作者。
早在乾隆特展之前,台北“故宫”已有过新媒体展览的尝试。2011年,浙江省博物馆藏《剩山图》和台北“故宫”藏《富春山居图》无用师本合璧展出之时,台北“故宫”就同时举办了“山水觉:神会黄公望、山水新演绎之新媒体艺术展”,其中“山水化境”单元动员上百人历时一个半月不舍昼夜24小时工作,使用上千张摄影照片与42台投影机,让当代的《富春山居图》细腻地刻画时间的流动感、光影的变化,以及落雨、雷鸣、乍晴和每片落叶的飘动。那是台北“故宫”第一次展出当代艺术家的作品。
不难发现,近年来,台北“故宫”越来越意识到用现代人角度诠释文物藏品的重要性——以文物为文本,解构文本的美学与实用性,提出现代的诠释观点,并重新演绎与创作而成当代文物。“乾隆潮”以后,台北“故宫”想必还会有更多新媒体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