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财网 沈晴 邱俣晗(实习生)
柯布西耶逝世50周年的一系列纪念活动在世界各地举行。深圳华·美术馆的“勒・柯布西耶——巨人的建筑”展,透过绘画和雕塑让人们得以窥探这位建筑大师。
1965年9月1日,以巴黎罗浮宫方庭——这个拿破仑一世曾经领受圣职之地为坐标点,不可名状的悲伤情绪蔓延了整座艺术殿堂。来自世界各地的名人静默地出席了一场特殊的葬礼,印度建筑师掬来了一把恒河水,希腊人捧着雅典卫城的泥土,同样的悼念活动此刻正在日本和巴西同步进行。而所有的荣光与缅怀都属于那个撼动世界建筑和城市设计理念的奇才——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
法国文化部长代表法国政府主持了这场国葬,他在悼词中提道:“柯布西耶一生有很多对手,他们中的几位今天也来到这里,而另一些已先他而去。但是没有哪一位像他那样长久以来招致各方的攻击,也没有哪一位像他那样坚定有力地倡导建筑革命。”这位20世纪最重要的建筑师之一,以其对机械美学的推崇和对“一切皆为建筑”的实践,成为现代建筑运动的激进分子和主将。
越来越多的建筑师发现,他们无从摆脱柯布西耶的影响——要么追随他的足迹,要么以反叛之姿面对。美国著名现代建筑师路易斯·康与柯布西耶并不认识,但是同那个年代的建筑师一样,他不得不面对来自这位前辈的无形压力。他曾在路过巴黎时回避拜访柯布西耶,直到晚年才“松了口风”。“有人问我,柯布西耶在你头脑中的形象淡化了吗?我说,没有,但是我不再去翻阅他的作品了。”
在亚洲,柯布西耶可以说是对日本战后建筑影响最大的人。安藤忠雄很大程度上就是在追随这位前辈。他获得普利兹克建筑奖的重要案例六甲集合住宅,几乎是柯布西耶在德国斯图加特维森霍夫住宅项目的山地组合版,而他最著名的“光之教堂”,无疑是对朗香教堂的一次致敬。更具实践意义的,是柯布西耶对印度城市昌迪加尔所做的超前规划,后者也成为印度独立之后第一个用现代规划理念建造的城市。
但在近百年中,柯布西耶的“新精神”鲜少扎根中国。以至于他长眠半个世纪后,深圳华·美术馆刚刚举办其大陆首展“勒・柯布西耶——巨人的建筑”,负责二层空间布展工作的帕斯卡尔·莫里(Pascale Mory)也是五月柯布西耶香港回顾展的策展人。柯布西耶基金会董事米歇尔·理查德(Michel Richard)在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表示,无论是在柯布西耶一生挚爱的法国,还是留有足迹的其他国度,都将在其逝世50周年之际,开展各种大型活动,包括蓬皮杜艺术中心的年度大展“勒·柯布西耶:人类的行为”,以及今秋分别在巴黎、昂蒂布等地举办的昌迪加尔展和绘画艺术展等。
乐于被视作毕加索一类的伟大画家
“他的建筑不花里胡哨,也不靠夺目的外观,而是经过精确计算,比如马赛公寓,非常理性。反而从他的绘画中可以看到更多的想象力,对色彩的表达、对图形的造型能力,让我很吃惊的。”深圳的回顾展是艺术策展人杨青第一次认识建筑之外的柯布西耶,她对几件像人体器官截面的雕塑印象深刻,“颜色很显眼,构造特别怪异,但也特别理性、非浪漫主义,我觉得这几件和他的绘画作品是一脉相承的。”
除了建筑师的主业,柯布西耶在雕塑家、画家、诗人、作家的身份中切换自如,试图以其他艺术形式滋养建筑的生命力和自己的职业生涯。“后期的建筑非常像他的雕塑,那时的绘画风格也发生了转变。虽然对色彩的认知还是和之前没什么差异,但是主题开始转向生物、器官,和早期的静物完全不同。”深圳展中方策展人白宇西告诉第一财经。本次展出的185件作品中,除了建筑模型、家居设计、文论专著,还有鲜有中国观众接触过的绘画与雕塑作品,多为柯布西耶基金会借出。
柯布西耶一生都没有放弃过绘画,哪怕他的名字始终和浩如海烟的术语联系在一起——“纯粹主义”、“新建筑五点”、“模度”等。但一直到去世,他在巴黎寓所中有三分之一空间,都是用来绘画的“秘密实验室”。在他的作息表上,早上的时间都是腾出来绘画,下午则专注于建筑设计的工作。
事实上,早在上幼儿园的时候,柯布西耶就已显露对视觉艺术的早慧。这个“几何小达人”会用小小的矩形来画植物和动物,并将每个物体都简化成几何结构。童年时期,他是个令人头疼的孩子,宁愿在本子上乱涂乱画也不愿读书写字。所以,成年后,他到哪儿都带着他的小本子。在他20岁开始的那场著名建筑旅行中,他不仅迷恋雅典卫城帕特农神庙“那数学般的匀称和对称”,还在造访巴黎的第一年,速写下了花都风月场所的各色女子。
后来的学者分析,柯布西耶的绘画受法国立体主义先驱毕加索和费尔南德·莱热的影响较大。虽然与他们谈不上朋友,但柯布西耶在人体表现、主题和色彩等方面,表现出与莱热相似的画风。他对毕加索的存在也很在意,经常与朋友谈论这位大师,还追随他画了许多诸如牛、女性等题材的作品。
“柯布西耶作为画家和雕塑家的身份,在他有生之年因为自我的谦逊没有被外界所熟识,其实他是有些失望的。”莫里这样告诉第一财经,他同时也是一位建筑师、建筑史学家。“他一生都在尽力磨练笔力和表现手法,这是他作为建筑师的一部分。而且,他非常乐于被视作毕加索一类的伟大画家。”对此理查德也表示了赞同。
早年在家乡瑞士时,柯布西耶就曾尝试新艺术主义;上世纪20年代,他开始热衷野兽派,大胆使用色彩和构图;后来又趋近未来派,这些都能从他的绘画中找到影子,雕塑、家居设计等亦是。柯布西耶LC系列家居至今是各大艺术机构的热门收藏,他在1929年“秋天沙龙”上推出的LC4躺椅是美国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最重要的藏品之一;美国说唱歌手坎耶·维斯特(Kayne West)更是声称,柯布西耶所设计的混凝土外观台灯给他的专辑《Yeezus》带来了灵感。“对于一个建筑师来说,艺术是其建筑理念的先行者,会带动各种创作技能的落地。”杨青这样认为。
“我们需要一切从零开始”
2006年,也就是柯布西耶辞世的第41个年头,经历30多年断断续续的建造,位于法国中部小城费尔米尼的圣皮埃尔小教堂终于落成并开放。一位到访的建筑师感慨: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亮教堂,东墙上的星云在教堂内编织着变幻的光网;正午时分,采光筒将日光削成利剑;而夕阳西下时光筒则将落日最后一缕辉煌投射在祭台上。如同拉图雷特修道院教堂与朗香教堂,圣皮埃尔小教堂的光也如同一出戏剧,有角色,有对白,有情节交换。
有评论曾指出,柯布西耶的建筑是情感建筑,因为他高度凝练,呈现诗一般的外貌,他的古典感受和现代寄托都有着本真的特征,比高技派更未来,比乡土派更泥土。不过,晚年的他似乎希望创造出自己称之为“不可言喻的空间”设计。“近年来最主要的一个研究,是关于建筑室内外颜色的运用。”理查德表示。对于“半途出家”的柯布西耶而言,开启其建筑大门的恰是艺术,因此保持对色彩的敏锐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其风格的一致性和延续性。
1931年,瑞士巴塞尔的一家壁纸公司邀请柯布西耶为新产品设计颜色,野心勃勃的他借此良机,于次年推出研究已久的“颜色的键盘”(Clavier de couleurs)色卡,意图建立一套完备的建筑色彩体系。他并没有使用化工生产的颜料,而是采用传统手法,将油或胶水与矿物颜料粉末调和出43种颜色,编排在12个主题系列中,直到40年后新一代色卡诞生。后来,柯布还“自卖自夸”,亲自为这套色卡撰写广告词。2000年前,KT. Color涂料公司与柯布西耶基金会合作,重新用传统矿物颜料复原他的色卡。虽然售价不菲,但得到不少建筑师的青睐。
“在用矿物颜料调制颜色时,柯布西耶兼顾了人们日常生活和绘画、建筑的传统,从中选出他的‘原色’。这些颜色不同于风格派(De Stijl)所定义的原色,都是长期以来对人们有影响的。换言之,这些原色也是对‘纯粹主义’绘画主题的补充。”在回答柯布西耶如何挑选颜色的问题上,对现代颜色理论颇有研究的瑞士建筑师及学者亚瑟·鲁格(Arthur Rüegg)曾这样说。
当时,“风格派”提取红黄蓝三原色,在建筑、绘画中广发运用。柯布西耶却主张,真正意义上的“原色”应该接近自然,比如蓝色代表天空,能唤起对大海的记忆;褐色使人想到墙壁等。他还写下了那篇著名的《当大教堂是白色的时候》,“当大教堂是白色的时候,欧洲曾一度把她的各行各业组织在一起,以满足对技术的迫切需要。”并认为,新时代需要新建筑、新精神,“我们需要一切从零开始。”
在去世前一个月所作的最后一篇文章《唯有思想,可以延续》中,暮年的柯布西耶对法国思想家、作家蒙田的一句话深有体会,“一个坐在世界上最高王座上的人很少注重他的过去。”读起来就像是一位智者的遗嘱,也是这位大师与自己生平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