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被命名为‘坚硬的泪水’,当然,这里确实影射了波罗的海女王尤拉塔(Jurata)为爱人之死而哭泣的传说,以及太阳神之女赫利阿得斯哀悼弟弟法厄同的离世而流下琥珀泪的神话。但对我个人而言,首先以及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些‘坚硬的泪水’是与格但斯克联系在一起的,更广义地说,它们是与波兰联系在一起的:尽管它们一向被用来象征在这个国家发生的历史悲剧,但今天,它们是封存在一种典型的波兰材质中的喜悦的泪水。受邀参展的艺术家们所创作的作品,从神话与历史这两个维度,赋予了这个主题许多迷人的解释。这让一切变得更为有趣了。”
2013年1月19日,一场名为“坚硬的泪水”(Hardened Tears)的琥珀珠宝展在比利时的根特市举行,20多位欧洲珠宝设计师受邀参展,有意思的是,其中许多人是第一次将琥珀作为自己的设计对象。策展人维姆·范德克考夫(Wim Vandekerckhove)表示,这是为了让设计师们用“未受到污染”的双眼来审视琥珀,从中获得灵感。一个多月后,这场展览还将转移到他口中的“琥珀之都”格但斯克继续进行。
格但斯克是波兰北部沿海地区的最大城市,它濒临波罗的海,是世界上最大的琥珀加工、集散地。琥珀号称“北方黄金”、“波罗的海钻石”。4000万年前,波罗的海被茂密的原始丛林所覆盖。松柏科植物分泌的树脂经过千万年地质作用的洗礼,固化成为化石——琥珀。不少琥珀是被波罗的海的波涛从海床中冲刷出来的,冬季暴风雨来临时,海底的琥珀又被波涛冲到岸上。琥珀的英文名“amber”原意即为“海上的漂流物”。人们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中寻求着致富的宝藏。1951年,美籍德裔科普作家威利·雷(Willy Ley)在他新出版的《琥珀中的龙:一个浪漫的博物学家的进一步冒险》(Dragons in Amber:Further Adventures of a Romantic Naturalist)一书中提到,1862年的某个早晨,一场暴风雨过后,在波罗的海沿岸小镇Palmnicken的海滩上,人们搜集到了4400磅琥珀。不过,依靠暴风雨的恩赐,未免有守株待兔之嫌,于是,人们学会了在浪里撒网“捕捉”琥珀,也学会了在浅滩搅动沉淀物筛出琥珀的办法。当然,琥珀不仅仅出产于海中,格但斯克城外就有一个琥珀矿。
公元前700年,古希腊诗人荷马就已经在《奥德赛》中形容金链子上串着的琥珀珠子闪烁着太阳一般的光泽。这是目前最早提及琥珀的文字记载。公元前1世纪,古罗马人对琥珀的青睐造就了琥珀的兴盛。尼禄皇帝宫殿中装饰着琥珀,随身佩带琥珀珠子和护身符被认为可以防治甲状腺肿大,上层妇人还习惯在掌心握一颗琥珀球,用来去除异味。根据古罗马作家老普林尼的记载,一小枚琥珀的价格远超过一名健壮奴隶的身价。不过,古罗马人并不了解精明的商人贩卖给自己的琥珀究竟来自何方,直到公元60年,尼禄派人考察琥珀的来源。后者先抵达多瑙河,后来又发现了发源于波兰南部山脉的维斯瓦河,这条贯穿波兰南北的河就在今天的格但斯克湾注入波罗的海。这次航程在地中海地区与琥珀原产地波罗的海之间架起了直接的联系,开辟了一条非常重要的“琥珀之路”。不过,商人们最早走通的琥珀之路,起点其实是在丹麦北部的日德兰半岛。
制作于1724年的大型琥珀首饰盒尽管波罗的海沿岸国家至今仍为“琥珀之国”的名号争抢不休,但毋庸置疑,波兰琥珀的加工水准公认最高,以“镶银”为特色的加工工艺更是格但斯克人引以为傲的资本,连俄罗斯、瑞典、德国、乌克兰等国商人,都将自己从本国收购的琥珀原石送到该市来加工。格但斯克的琥珀工艺得益于历史的积淀与发展。这里最早是由波兰国王梅什科一世在10世纪末建立的一个要塞,到12世纪初,已经成为世界上主要的琥珀生产中心。
从华沙飞往格但斯克的飞机上,我与邻座的波兰女子尤丝缇娜闲聊起来。当我提到在华沙所见的“二战”遗迹时,她告诉我,她的祖父和外祖父都曾被囚禁于纳粹集中营并最终遇难。“10年前,我和一个德国人坠入爱河,当时我17岁,威利40岁。我父亲非常生气,不肯接受我们的关系。我还记得,每次我约会回来,他都视我如空气,这深深地刺伤了我。幸好,我母亲从不让我感到有一个德国男友是个‘错误’。‘二战’从来没有在我们之间造成隔阂,我们从不为历史而争执。我们都认同希特勒主义是非常糟糕和困难的,但我们视它为过去。”
尤丝缇娜的故事不禁让人联想起了本哈德·施林克的小说《朗读者》,少年米高和中年妇人汉娜之间的那段忘年恋,经历了“二战”的老一代德国人和年轻一代之间交织着爱恨的复杂关系。那个热衷于倾听朗读,对美好事物有着强烈向往的女文盲,被贴上“纳粹”、“凶手”标签的集中营女看守,被凯特·温斯莱特刻画得入木三分。很高兴这个话题没有给尤丝缇娜带来任何沉重的回忆。她和威利虽早已分手,但互相仍以朋友相待,每年有机会也会见上数面。
聊兴未尽,40分钟的飞行旅程已接近尾声。友好的尤丝缇娜还不忘提醒我在格但斯克游玩的细节。格但斯克老城与华沙老城一样,几乎全数是在上世纪50年代开始重建。1939年9月1日凌晨4时45分,德国军舰“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号”向格但斯克附近的波兰驻军阵地开炮,打响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首役。而这座城市亦随之碾作泥尘。几十年来,格但斯克人与华沙人一样,按照以前留下的建筑设计资料和图片资料,按原样在废墟上重建了自己的昔日家园。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且不说那几百几千幢的老房子,光是圣玛丽教堂——世界最大的红砖教堂,就已经蔚为壮观。
不过,1939年那一战,并非格但斯克命运的初次转折。1308年11月14日,日耳曼条顿骑士团占领了这座城市,并制造了“格但斯克大屠杀”。在那之前,格但斯克得益于琥珀贸易的滋润,已经发展成为一个生机勃勃的城市,拥有1万多名居民,当时波兰很少有城市能够达到这样的人口规模。那次屠杀导致了格但斯克的第一次衰落,并引发了条顿骑士团和波兰之间的后续战争。直到1343年,双方在卡利什缔结了永久和约:波兰国王承认骑士团对包括格但斯克在内的波美拉尼亚省的占领,但一旦骑士团破坏永久和约,波兰国王有权索还被侵占的全部波兰领土。此后,德语名称“但泽”逐渐取代了“格但斯克”这个波兰地名。1361年,但泽加入了汉萨同盟——德意志北部城市之间形成的商业、政治联盟,并成为汉萨同盟中普鲁士和立窝尼亚商圈的首席城市,贸易范围包括普鲁士、波罗的海东岸的条顿骑士团领地,以及波兰和瑞典。
建于13世纪的波兰马尔堡城堡繁荣的琥珀市场在“格但斯克大屠杀”中被摧毁了,条顿骑士团垄断了当地的琥珀行业。1394年,日耳曼骑士下令禁止任何人私自加工琥珀制品,私藏琥珀者甚至会被处以死刑。当地的渔民被迫收集琥珀以换取食盐。骑士在海边巡逻,严密监视渔民的行动。一旦发现违反规定的行为,立即实行惩罚措施。那一时代的美术作品经常都会出现这样的画面主题:被绑在绞刑架上的琥珀渔民。而琥珀原石则被源源不断地运往北德意志商人活跃的布鲁日和吕贝克,或者以高价售卖到东方。整整100年后,局面才发生了扭转。1410年,波兰军队在格伦瓦德之战中击溃了条顿骑士团,后者放弃了格但斯克,撤逃到南面的马尔堡城堡,并被迫效忠波兰国王。
马尔堡城堡的建造,从始建之年1278年一直持续到15世纪中期,是世界上最大的砖构造哥特式城堡,雄伟壮阔,气势恢宏。它所处之地是个狭长的半岛,西面、北面都被诺佳特河围绕,东北面是一座山谷,仅有南面可以自由出入,天然一处易守难攻的军事要塞。12世纪中叶至13世纪初,为获得更大的领地和财富,波兰马佐维亚公爵康拉德向条顿骑士团求援,请后者帮自己攻击定居在波兰东北部的普鲁士人,并许诺划一块领土作为骑士团的封地。骑士团是中世纪十字军东征留下的特殊产物,是一种宗教性质的军事组织,直接听命于教皇。条顿骑士团于1198年成立于巴勒斯坦的阿克,成员全部来自德意志贵族。他们以绣着黑色十字的白色长袍为战服,铁蹄横扫过大半个欧洲,与圣殿骑士团、医院骑士团并称三大骑士团。在重金和领地的诱惑下,从1226年起,条顿骑士团分批来到波兰,经历了50余年的战争,最终征服了普鲁士的9个部落,1309年9月14日,条顿骑士团将总部搬迁至马尔堡之时,俨然已建立起了一个独立、强大的骑士团国家。
随着公元476年罗马帝国的覆灭,琥珀已不复当年“北方黄金”的地位,是日耳曼骑士重新唤起了人们对琥珀的青睐。他们将象征纯洁和神秘的琥珀用于制作圣像,以及天主教徒诵念“圣母玫瑰经”使用的玫瑰念珠,那时,所有欧洲人的念珠都是由日耳曼骑士提供的。正是这时期天主教对琥珀的大量需求,引发了条顿骑士团琥珀行业的动机,任何一个手中持着琥珀的人,如果不是玫瑰念珠的一部分的话,他将受到严酷的惩罚,甚至于绞刑。他们制定的铁拳规则为自己赢得了“琥珀君主”的赫赫威名。
条顿骑士团退居马尔堡之后,格但斯克琥珀行业复兴的迹象逐渐显现出来。1477年,格但斯克成立了琥珀同业公会。为保证琥珀产品的品质,按照行业工会的规定,最初只有不超过40家琥珀工坊得到了运营许可。15世纪到18世纪,格但斯克的琥珀加工业达到了巅峰。按照富有的商人、贵族、教士和王室的要求,无数精美绝伦的琥珀作品诞生在格但斯克的手工作坊中。手工匠人以琥珀与银为原料,制作各种工艺品和日用品,首饰盒、珠宝、雕塑、帆船微缩模型、鸟笼、杯子、勺子、油灯……都是当时流行的器物。在富丽堂皇的巴洛克风格审美导向之下,人们发掘了琥珀在加工成首饰之外还可用来制作更为大型或者独特的工艺品的潜力。我在参观格但斯克的琥珀博物馆时,还看到了一些当时保留下来的珍贵作品。其中有一个制作于1724年的大型琥珀首饰盒,通体由形状、颜色各异的琥珀拼接镶嵌而成,盒顶还装饰着一个天使吹号造型的象牙雕像,莹润可爱。那还不仅仅是琥珀行业的黄金年代。背靠波罗的海,面前有维斯瓦河水运连通整个波兰市场——格但斯克发展成为一个繁荣的大型国际性海港城市。
经过1772至1795年的一系列战争,波兰最终被俄国、普鲁士和奥地利三大强邻所瓜分。1793年,改名为“但泽”的格但斯克被正式割让给普鲁士王国,直到1919年《凡尔赛条约》规定,波兰得到通往波罗的海的狭长的波兰走廊,而但泽在国际联盟保护下成为自由市——这使得德国领土被分成了不相连接的两块,埋下了“二战”伊始希特勒炮轰格但斯克的伏笔。受到连年战争的拖累,这座城市也不再如昔日那般辉煌灿烂,贸易和手工业都日渐衰落。穷困的市民再也无力购买昂贵的商品,更别说是那些绝无仅有的杰作。手工匠人只能制作一些廉价、俗气的东西,聊以温饱。
“二战”结束后,曾经连同整个波兰民族一起走向衰落的琥珀行业再次复兴。如今,仅格但斯克一地的琥珀加工厂就有1万多名手工业工人,而格但斯克人口还不到50万。我在格但斯克参观了一个名为“STYL Gallery”的琥珀工作室,工作室的主人兹比格纽·斯特尔泽克(Zbigniew Strzelczyk)是波兰“琥珀大师”证书的获得者,还曾经担任过波兰琥珀商会的会长。他表示,经过几年的努力,波兰标准化委员会已经起草了波罗的海琥珀标准的草案,用红外光谱法可以帮助我们有效地将波罗的海琥珀与其他材料区别开来。“无论是从生产商和销售商的角度,还是从消费者的角度,标准都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它可以保护他们的利益。它也将成为一个创建琥珀原料分类的基准。它还将成为一个欧洲标准,这势必会增加波兰琥珀工业在世界上的地位。我们不能忘记所有由波兰的城市、地区或组织举行的、旨在建立和促进现代琥珀之路的活动,格但斯克、克拉科夫、卡利什和弗罗茨瓦夫这几个重要的城市都被串联了起来。还有在琥珀之路及其分支经过的其他国家——意大利、奥地利、匈牙利、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亚、德国、俄罗斯、乌克兰、立陶宛和拉脱维亚——所做的努力也一样重要。”
有意思的是,格但斯克闻名于世,不仅因为它是琥珀之都,“二战”首役的发生地,还因为它是团结工会运动的发源地。1980年,当地船厂电工列赫·瓦文萨带领1.7万名造船工人展开罢工,最终成为1989年东欧剧变之后的第一任波兰总统。在船厂遗址附近,树立着一座纪念遭受纳粹迫害的造船厂工人的纪念碑,上面刻着波兰民族为之骄傲的名字——诺贝尔奖得主,光文学奖就有四位:显克微支、米沃什、雷蒙特和辛波丝卡,他们和琥珀一样是全体波兰人的财富。有一个德国籍诺奖得主值得额外一提,君特·格拉斯。1927年他生于此地,父母一方是德意志人,一方是波兰人,成年后,他的小说《铁皮鼓》、《猫与鼠》和《狗岁月》以“但泽三部曲”之名誉满世界。至此,开头维姆·范德克考夫的那番论波兰琥珀的话也正好有了注解,为什么“尽管它们一向被用来象征在这个国家发生的历史悲剧,但今天,它们是封存在一种典型的波兰材质中的喜悦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