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尔街旁的无产阶级收藏家

　　薛涌

　　最近，一笔巨大的艺术捐赠震动了世界。位于缅因州著名学府鲍登学院的艺术博物馆，收到一笔价值几亿美元的艺术馈赠。这是该博物馆200多年历史上收到的最大礼物。不过，最令人吃惊的还不是这笔馈赠的价值，而是馈赠者本身。

　　当你听到价值几亿美元的馈赠时，首先想到的往往是某位慷慨的亿万富翁。然而，这次的主角是一对普通夫妇：HerbertVogel和DorothyVogel。HerbertVogel的父亲是一位当制衣工人的俄罗斯犹太移民。Herbert连高中都没有毕业，生前是位邮递员，1980年退休，2012年以89岁的高龄去世。DorothyVogel倒是一直读完了图书馆学硕士，职业是图书管理员，1990年退休。两人非常清寒，一直住在纽约曼哈顿的一套受“稳定租金”政策保护的单卧公寓。纽约市有45.4%的出租房受“稳定租金”政策的制约，不得大幅度涨租，以保证房客能够住得起。可想而知，住在这种房子里的，大多是受福利政策保护的中低收入阶层。Vogel夫妇一辈子就是普通劳动者，退休后拿着微薄的退休金。

　　但是，这老两口有一绝，就是酷爱艺术，都画画，并在纽约大学上过绘画课，后来放弃绘画专心于收藏。他们省吃俭用，用Dorothy的工资维持基本生活，用Herbert的工资进行艺术收购。而Herbert的年薪，最高时也不过2.3万美元。许多艺术天才还没有得到承认时，就被他们看中，直接找上门去，大家成为朋友，以很好的折扣把作品买下来。五十多年下来，买下来的艺术珍品自然堆积如山，小小的单卧公寓都被堆满，墙上贴着，天花板上吊着，连床底下也都塞满。此外他们还收养若干猫、鱼、乌龟。这些宠物，都起了某位著名艺术家的名字。猫和身边的艺术珍品居然相安无事，也算是一绝。

　　这么两个小百姓，当然没有能力通过炒作来捧红任何艺术家。他们买画就是喜欢，不是投资。那些落魄的艺术家们，跟他们一聊就觉得碰到了知己，大大方方地打折扣，这比卖不出去要好太多了。收藏并非容易的事，他们几乎任何展览都不放过，买到作品后，就拿着坐地铁或乘出租回家。有时没钱了，就以分期付款的方式购买。也许其中最好的一笔交易，是某位艺术家请他们帮忙看猫，最终以自己的作品答谢。

　　凡是被老两口看中的艺术家，日后几乎都声名鹊起，作品大幅度升值。曼哈顿这套不起眼的单卧公寓，就成了世界上最值钱的公寓。到了1975年，他们第一次在曼哈顿用自己的收藏开了画展。论者惊叹：他们是地道的“无产阶级收藏家”！他们让那些亿万富翁收藏家汗颜！也让那些艺术品职业经纪人汗颜！

　　Vogel夫妇的收藏共达4782件，这次捐出来的只是他们一生收藏中的一部分。早在1992年，他们就向华盛顿的国家艺术画廊捐出了自己主要的收藏，理由是该艺术画廊不收管理费、不拍卖藏品，能够保证他们的收藏永远是公共财富。不过，在此之后，他们依然继续自己的收藏活动，在2008年捐出2500件作品，美国的每个州各得50件。最近这笔馈赠的受益者，是能和常春藤盟校比肩的鲍登学院。他们和这样的贵族学院并没有任何因缘，只是在许多年前的一个展览会上遇到一对正读研究生的年轻夫妇，后来那对夫妇中的女方在华盛顿的国家艺术画廊找到工作，偶然在展览会上又碰上Vogel夫妇，双方发展出深厚的友谊。如今，她就任鲍登学院艺术博物馆的馆长。前年丧偶的DorothyVogel已经78岁，就把自己的家当托付给了鲍登学院。

　　这段故事读来实在令人感慨万千。从古代的雅典，到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再到后来的阿姆斯特丹、伦敦、巴黎、纽约，艺术之都无不是财富之都。但是，并非所有的财富中心都能够为人类留下巨大的文化遗产。文化遗产，同样是藏富于民。只是收藏这些财富的人往往有着强烈的公共精神，并不把自己当成所有者，而是信托人。Vogel夫妇一辈子挤在曼哈顿的狭窄公寓里，若随便卖掉若干收藏，就能买栋豪宅，至少改善一下收藏环境、把心爱的藏品多挂出来一些欣赏。但是，他们似乎不觉得自己有这个权利，宁愿守着红尘万丈的华尔街，财富全如过眼云烟，安贫乐道地为公众留下了如今巨大的艺术遗产。

　　(作者为美国萨福克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