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郑 升 见习记者 陶杏芳 深圳报道
学者熊培云在其著作《一个村庄里的中国》中写到,“谁人故乡不沉沦”。让作者产生故乡沉沦之感的,是承载其乡愁记忆的村中古树,被树贩子“里应外合”“连根刨起”,作者据此感叹故乡不再。
在中国南方诸多的省份里,隐藏于乡间山林的古树被盗卖,已经成为了一种极为常见的现象。
连日来,贵州镇远县大地乡村民反映多处古树名木遭倒卖,无人查处。今年7月28日,该地森林公安分局再次接到举报。
海南岛西部的昌江县,一起盗伐黄花梨树的案件于今年4月27日由法院作出一审判决,涉案九人全部获刑。
利益驱使下,一边是古树偷伐屡禁不止,另一边是大批古树落户城区,身价飞涨。
事实上,历经数年发展,古树盗伐已形成完整的产业链,养活了一群以“树”为生的人。
云南省深山里价值3万元的秋枫树,落户广东城区之后身价可达50万。其背后有怎样的利益链条?谁又为此埋单?偷伐缘何屡禁不止?
倒卖利益链
广东省河源市紫金县的李先生近日在网上挂出帖子,开始卖他家自留山上的百年铁梨木。在这之前,他卖过一些树给当地的专业盗伐队伍。
云南的深山里面,也活跃着一批这样的队伍,江西小伙子赵欢就是其中一员。
几年前,赵欢从家乡来到云南德宏州盈江县,失业数次之后,和两个当地人一起开始倒卖大树。
德宏是云南省8个少数民族自治州之一,多山,加之3194.6米的海拔高差,使该州形成热带森林、亚热带森林、暖温带森林和温带森林等不同的森林分布带,2003年全州森林覆盖率达到62%以上。
赵欢所在的盈江县,是德宏海拔最高点和最低点的所在地,大树资源相当丰富。
但“挖树”是个技术活,还要靠关系和运气。“刚做的时候,都没赚过(钱)。”赵欢说,要完成一桩交易,不能单靠他们三人,还需要一支挖掘队伍进行专业操作,将树从山上搬到山下。
这个队伍包括挖机、吊机和工人。
挖树之前,挖机在前面开道,吊机在后面跟着,一边修一边走。“有时候要修上十来里或者更长的路。”赵欢说。
如果不得要领,往往会导致资源的浪费和成本的增加。又或者,一棵古树的生命会当场陨落。
尽管经过多年的磨合,赵欢与挖掘工人已形成默契,但有时候还是会碰上亏本的买卖。不久前,他以13.8万元的价格出售了一株秋枫树,交易完成后,还倒亏2万元。
挖树之前的准备工作并没有问题。向当地老百姓买树花费3万、前期修路的人工费和挖机费共计4万多,都是正常的支出。
问题出现在挖树和从山上往下运树的过程中。
“吊车说好五千,可来了几部车都吊不起,去了2万多;从山上拉下来,运费六千,但是耽误了好几天,一天补五千,花去2万多;修路占着别人地,赔了1万多。”赵欢说,再加上给挖树工人开的8000多块钱工资,以及吃饭等零星支出,前前后后就差不多13.8万了。
在赵欢看来,这次交易亏就亏在被林业局撞见,不得已缴了2万元的罚款。
“偷挖被现场抓住了,就按车讲价钱。”他说,交多少要看关系,一车树可能要交一万块到四五万不等。
赵欢行动十次可能被抓到三次,大都因为当地村民的举报。记者了解到,在当地,村民向林业部门举报一车树,可领好几千块钱的赏金。
在这条产业链上,专业偷伐队是一手收购商,负责将大树从山上搬到山下。而将树从山里送到城里的“护树使者”,则是本地或外地的二手收购商。
一个来自广东的收购商买下了赵欢的秋枫树,转手就以26万的价格,卖给了广东某苗圃。
“这棵树如果再从苗圃卖出去,那就得四五十万。”赵欢说。
也就是说,云南省深山里价值3万元的秋枫树,落户广东城区之后,身价可达50万。
身在产业链末端的苗圃自然获益不菲。不过,还有更多的利益获得者隐藏在苗圃的背后。根据本报记者在河南省驻马店市郊和许昌市鄢陵县郊所做的调查,几个大的苗圃园均和园林部门有千丝万缕联系。
那么,谁是这些大树的最终买者呢?目前看来,房地产商永远是古树最忠实的消费者。
“百年沙朴,守候您归家之路。”今年7月底,一株从云南全冠移植的百年沙朴,成为上海红星美凯龙房地产有限公司新推楼盘的广告噱头。除了百年沙朴,该楼盘还斥资近百万引进了20余棵华盛顿棕榈。
市场上用古树做宣传的楼盘,远不止此一家。记者从数名苗圃老板口中得知,不少机关、企事业单位及大型公司,都是买树大户。
“今年卖给一个煤矿十多棵,种在办公区。”山东一家苗圃的老板说,他原本有四十多棵“千年枣树”,直径都在45-60厘米左右,如今只剩四棵了。
巨大的市场需求,让每一片荒野山林,都充满了诱惑。和其他很多人一样,赵欢也从这些枝繁叶茂的大树之中,看到了无限商机。
这片山林最终没有使他失望。“我们三个合伙,一年纯利润快到两百万吧。”赵欢说,靠着这份工作,他买到了梦寐以求的房子。
有利益,就有驱动。藏匿于深山之中的专业偷伐队一个接一个诞生,倒卖古树的产业链慢慢形成:当地老百姓卖树—专业偷伐队(一手收购商)盗伐—本地或外地收购商二手收购—城市苗圃收购—古树投放市场。
但被卖掉的古树,其命运就颇为艰险了。
“古树入城死亡率高达50%-70%,其生态功能也会受到很大影响。”公益组织“自然之友”副总干事常成说。
缺失的守护者
古树是指树龄在100年以上的树木。目前,我国农村古树分三级管理,国家一级古树树龄500年以上,国家二级古树300年至499年,国家三级古树100年至299年。
古树分别经省、市、县(市、区)人民政府确认后,按有关规定设立标志牌,标明树木名称、科属、编号、树龄、保护级别,落实养护责任单位、责任人。农村集体土地上的古树名木,养护责任人为村民委员会。
我国法律规定,未经林业主管部门批准,不得擅自采伐和采集(包括移植)古树名木。
正是由于这一规定,为古树挂牌,明确古树身份,是当前保护古树的一个普遍做法。
然而,社会上对古树的定义和标准尚存争议,鉴定就更加困难。
“园林局、林业局对挂牌工作的推进并不热心”,公益组织“绿色昆明”副总干事梅念蜀介绍,滇池周边约有200多棵古树,现在被挂牌的只有40多棵。
她认为,管理和保护资金的缺乏是林业局积极性不高的一大原因。
城里的古树尚且没有“被认证”,更不用说山里的古树了。
对于百年以下的老树,国家并未明文禁止交易。盗伐深山古树的人,就这样钻了法律的空子。他们只需申请采伐许可证,就可以采伐、交易。
根据规定,采伐许可证一般由县级林业主管部门审批。农村居民采伐自留山和个人承包集体的林木,也可由委托的乡、镇人民政府按照有关规定审核发放。
办理采伐证,首先需提交申请采伐林木的所有权证书或者使用权证书。此外,无论单位或者个人,都需要提交包含采伐林木的地点、面积、树种、株数、蓄积量以及更新时间等内容的文件。经过相关部门审查,申请符合法律规定,采伐林木符合实际,并且在森林采伐限额之内的,才能发放许可证。
采伐证的工本费一般可忽略不计,但是需按照最高不超过林木产品销售收入的10%缴纳育林基金。
但广东省河源市紫金县的李先生说,前几次出售自家山上树木时,他并没有办理任何证件。
除采伐证之外,从林区运出木材,如果不是国家统一调拨的,还须持有林业主管部门发给的木材运输证。证件上注有树种、材种、规格、数量、起止地点、运输有效期限等内容,其主要作用在于防止非法运输木材。
办理林木运输证,需要林木采伐许可证或者其他合法来源证明,另外还要提供一份检疫证明。
赵欢坦言当地的采伐证、木材运输证很难办。“大树不让挖,办不下来。”他说。
但他依然有一张不合格的运输证,证上注明运送的是榕树,虽然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根据规定,运输的木材树种、材种、规格与木材运输证规定不符又无正当理由的,不相符部分的木材将被没收。
赵欢的木材没有被没收过,“运输车上都盖着篷布,路上检查一般只看单不看货。”
也有收购商表示,只要在林业部门有关系,办到林业运输证并非难事。
“这跟上税一样,每次按照交易款项,给林业局上缴20%的钱,就可以了。”广西省崇左市一位姓潘的收购商说。
而前述出售“千年枣树”的山东苗圃老板则称自己经常跟林业局的人一起吃饭,办几个证不是问题。
《森林法》还规定,盗伐森林或者其他林木的,依法赔偿损失;由林业主管部门责令补种盗伐株树十倍的树木,没收的林木或者变卖所得,并处盗伐林木价值三倍以上十倍以下罚款。
而就本报记者了解的情形来看,林业局除了进行简单的罚款外,其他监管措施并没有到位。
单纯的罚款,除了增加赵欢等人的成本以外,并没有其他任何影响。“只罚款,不坐牢,怕什么。”
原本设置的重重关卡,在无形中通通失灵。古树守护者的不作为,让偷伐者们更加肆无忌惮。
监管中还存在的问题是,根据相关规定,城市规划区和风景名胜区的古树归园林局管,乡里或山里的古树归林业局管。但事实上,各部门管理职责划分并不明确。
据梅念蜀介绍,在“绿色昆明”对滇池古树进行复查过程中,部分古树长在寺庙,林业局认为属园林局管,但园林局认为乡村寺庙园既不属于风景名胜更不属于城市,因此不在其管理范围之类。
乡村寺庙园里的古树因此无人认领。
管理若继续缺失,偷伐者就不会收敛。赵欢说,等一个月后云南雨季过去,他就要再次开始大动工了。
(文中赵欢为化名)
作者:郑 升 陶杏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