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普洱:茶里乾坤 树叶如何变财富)
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陈宁一 实习生 石晓霞
作为一种新的投资品,普洱茶备受资本青睐。但与上一次炒普洱风潮不一样的是,这一次财富聚集到了产业顶端:古树茶。
在云南勐海县老班章村,茶叶价格攀到有史以来的最高点。从天而降的财富,深刻改变了深山里的村子。
当金价跌到三年来的低点时,云南勐海县老班章村的茶叶价格却攀到有史以来的最高点。
不过,与2007年普洱疯潮相比,财富并没有在整个普洱茶产业中蔓延,它们聚集到了金字塔顶端——以老班章、冰岛等为代表的古树茶。
“红酒论酒庄,普洱讲山头”,普洱茶由于地理环境的不同,品质也不同,从茶马古道开始便以山头的名称来命名。树龄则是另一个重要条件。普洱茶协会秘书长朱志安介绍,通常100年树龄以上被称为古树茶,50到100年则为老树茶,50年以下是现代茶。
这一现象背后,隐现了各路资本的魅影。普洱生意资本选择的,必须是名茶,而且数量有限。通常的储存周期为三至五年,然后逐年提高收购价格。几年之后,价格上去,便开始清仓赚钱。
2013年6月20日,普洱市茶源广场。春茶已去,不再热闹。陈红兵与几个朋友在店里聊天,偶尔会有一两个客人讨价还价。
在老班章火热的季节,他们选择了退出。陈红兵2012年卖了200公斤老班章,2013年只卖了12公斤老班章,主要是朋友定的,几乎不赚钱。
这个春天,陈红兵店里接待了三十几拨全国各地奔老班章而去的客人。“有个银行高管带着一名厅长,从北方来,三个人买了10公斤老班章,4800元/公斤收的。”
茶叶商唐苡钊也规避了这个市场。做了8年茶叶经纪人,唐经常游走在各个山头村寨。2013年,他只收了2公斤老班章,价格是6500元/公斤。唐和朋友一起,在老班章找了一棵直径二十多厘米的老树,单采这棵树上茶叶,而且必须是一芽一叶。他们看着茶农上树、采茶,采下来立刻带走。
“老班章、冰岛此类古树茶,已是奢侈品。”他说。
但也有人在春天的抢茶大战中迅速扩张,古农茶叶负责人岩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从业十年,今年是收购老班章最多的一年,200公斤。”
2004年,岩文第一次骑着摩托车进老班章,进村就走了7个小时。为了不让齐膝的泥坑吞掉鞋子,他只能提着鞋,赤脚进村。当时,与村民无法用普通话交流,他只能打手势谈价钱。这些年来,他每年的收购量均维持在十多公斤到六十多公斤。
“这些年,房地产、矿产、股市等都不景气。资本在找新的投资渠道,普洱茶就是其中之一。”岩文说。
他的公司从一家市值十多亿的山东公司得到了几百万融资,将收到的老班章等高端茶叶储存起来,等待升值。
“我们收了,不会马上卖。放5年,5年后,没有三万是不会卖的。”岩文说。
这些资本选择的,必须是名茶,而且数量有限。通常的储存周期为三至五年,然后逐年提高收购价格。几年之后,价格上去,便开始清仓赚钱。
有时候,为了抬高价格,也需要做局。比如找人到茶区以极高的价格收一到两公斤茶叶。
唐苡钊就见证过一个夸张的例子:一个文化传媒公司,从北京过来,以12万元买了一两茶叶。当时,震惊圈内。“这个公司很可能是茶商请来的,钱也不一定真付。”
岩文则称,老班章以浙江资本为主,而另一个名茶产地冰岛则以郑州资本为主,由于那里年产量不过5吨,他们垄断了当地约70%的茶叶。“建仓”已近5年,那里2012年开始放货,因而价格大涨。
除了作为投资品,高端普洱茶的另一个去处是被真正爱茶的人喝掉。
周文(化名)从2005年便开始买老班章,一票茶友每年消费50到80公斤。2013年他们从茶厂预定的老班章近5000元/公斤,买了50公斤。每年的新茶,他们喝掉1/3,剩下的会存起来,作为茶叶的“教材”。“圈子里会换着喝,哪一年的茶是什么味道,北京、上海、昆明存的茶味道也不一样。”
“真正的茶友,不会把普洱茶作为投资品。茶只是一种饮料。”周文说。但他也认为,高端普洱茶的确存在两条路径:喝掉或成为投资品。
“有史以来最好的一年”在春茶交易最为火爆的时段,茶厂组织的队伍夜夜巡逻,阻止村民的私下交易。
老班章村,隐藏在海拔1700米高的布朗山丛林和浓雾中,大树茶漫山遍野。
2013年2月底,第一个客人赶在春芽萌发之前来到杨美兰家。杨美兰是老班章村村民,家里有20亩古茶地,由23岁的她“主管”生意。
这位客人的订单是100公斤干茶(经过初制的原料茶),占到杨家春茶产量的1/3,出价3300元/公斤。这让杨美兰有些吃惊——2007年普洱疯潮席卷全国,老班章干茶均价飙升十倍至800-900元。风波过后,价格一度回落至每公斤400元左右,随后又开始每年以六七百元的幅度攀升,直到这位客人给出了新的高价。
从3月开始,客人们就像布朗山上的田笋一样,蜂拥而来。果然,价格一路上扬,杨美兰最高卖到了5000元/公斤,客人是“在北京开茶店的”。那位买家要求,树干直径30公分以上的单株茶叶,就要一公斤。“她在边上看着我采,采下来立刻加工。”
杨家的产量在整个村里算中上水平,加上夏秋两季,一年总产也不过700公斤。老班章有162户人家,村民们估算,整个老班章茶叶年产量不超50吨。
两年前,杨美兰发现来村里的外地人越来越多。有的是茶商,有的是慕名而来的游客。去年到她家拜访的有六七十个,今年涨了三四倍。最多的一天,她接待了六十多个客人。
“今年到我家的散客和茶商对半分,散客一般买一两公斤,商人则要得比较多。”她说。
岩文是杨美兰今年最大客户,买了200公斤。这个春天,他走在村里,看到每户人家都有几个客人在谈生意。
来的人多了,茶叶自然金贵起来。一次,一名老客户跟杨定了茶叶,但赶到时却看到杨卖了几公斤干叶给散客,“当场就不高兴了,用方言责备我为什么要卖给别人。”杨回忆,尽管她解释已经给客户留了足够的,但对方说,“你有多少我要多少。”
最让其得意的一桩买卖发生在2013年4月。一个客户以3200元每公斤的价格买了10公斤后,打来电话说追加100公斤,3300元价格收。杨美兰拿不出这么多茶叶,她走遍全村,只收到了60公斤。她跟老乡们说好,3100元价格收,晚上给钱。
“18万的欠债,第一次冒这样的风险。”她说。中午,客人带着厚厚的现金如约而至,那一单她赚了12000元差价。
这样的好日子其实有很大风险。
在更早时,村民们没有茶叶销路,只能卖给一家茶厂。很多人都签了一纸五年的协议,将所有的茶卖给该厂,但茶厂收购价总是只有市场价的一半。“去年价格才1200元/公斤。今年也就2000多一点。”尽管规定不许外卖,但价差总是让一些村民不惜为了毁约与茶厂狠狠吵架。在春茶交易最为火爆的时段,茶厂组织的队伍夜夜巡逻,阻止村民的私下交易。
但老班章的村民只想抓住那些好日子。他们说,“这是有史以来最好的一年。”被茶叶改变的村庄这个偏远的村子甚至吸引了银行与骗子。前者来推销POS机,但至今只有几户人家相信。骗子反而比银行幸运,他们告诉村民集资一万块,第二年返还1.2万,上当的村民不少。
六月的老班章,已很少见到外人。村子像个大工地,到处是正在建设的房子。拉着石材的大货车不时进出村口,偶尔能看到巨大的挖机,沉默地趴在房前。
这两年,这里最流行的是盖房子,村民们把此前的茅草屋推倒,盖起了“别墅”。杨美兰家的别墅五百多平方米,造价七十多万。这是传统哈尼族房屋的升级版,钢筋水泥结构中融合着巨大的木结构房间。
村里最好的车是四十多万的丰田普拉多。杨美兰家买了一辆二十多万的本田CRV,这是在昆明读书的弟弟决定买的。这辆设计现代的车子里,常年备着一把弯弯的傣刀,下雨天用来砍断拦在路上的树枝。
“到底赚了多少钱?”对这样的问题,大多数村民们总是笑而不答。一些人估算,村里大户,全年卖茶所得可以达到一百多万,普通的年收入也在60万-70万元。
这些财富,像是天上掉下来的。
1987年,老班章村实施按人头分田地、茶地和山地到户的承包制。哈尼族先人绝想不到,那些无人问津的茶树,会改变后人的命运。
古茶树除了每年翻土费用,几乎不用任何成本。“300元一亩,我家每年费用6000元。”杨说。
从杨美兰懂事起,印象中就有外面的人开着拖拉机来村里收茶,十多块一公斤。“2007年左右开始,财富就从天而降了。”
也正是从那时候起,村里开始保护那些“摇钱树”。进村的路上,不时能看到关卡,染着各种颜色头发的年轻人懒洋洋地躺在里面,有车经过就不时看一眼。春茶交易期,每辆进村的车都会严格搜查,防止外面的茶叶进村。这是因为曾经有人把邻近村子的茶叶偷运到这里,冒充老班章来卖。2006年春茶上市时,村里专门拟定了村规民约,每天每家在通往村里的路口轮番值勤,不让外茶进村。
一次,有村民带来在外面加工好的茶饼半夜进村,被发现后,村里没收了所有的茶,并且召集村民一起公开烧毁。村里规定,如果一年犯两次,这户人家里茶叶全部充公。
村规对外来者同样适用。杨美兰的一个湖南客户,曾经在半夜三点骑着摩托车运茶进村,村民发现后骑车追赶,在漆黑夜色中上演飞车大戏。抓到后,除了烧毁茶叶,此人也永久不能在村里加工茶叶。
多年以来,茶叶渐渐改变了村民习惯。村里年轻人多年不再外出打工。
这个偏远的村子甚至吸引了银行与骗子。前者来推销POS机,但至今只有几户人家相信。“我们信不过这个,新闻里曾说有农村装取款机,全村人都被盗钱。”杨说。真正的骗子反而比银行幸运,他们告诉村民集资一万块,第二年返还一万二,上当的村民不少。
有了钱的村民们不知道如何用,尽管村规禁止在村里赌博,有的人还是陷入外面的赌局。更多的人除了在村里盖房子、买车子,就只有到勐海县城买房了。杨美兰在勐海有了一套120平方米的房子,她说:“最近想做点投资,除了买房子想不出别的。”“跟2007年不一样”2007年后,她养成一个习惯,客人必须预付50%的货款。
同是古树茶,与老班章相距几小时车程的景迈山,价格却比较平稳。
从山脚往上,处处是茶叶初制厂。景迈古茶有2.8万亩,产量充足,因而价格始终稳定。景迈村副主任岩依昆估算了一下,全村560户,大概年产140吨干茶。这还不包括景迈山其他村子。“单株最高价也就卖到800-1200元/公斤。做茶较好的人家,年营业收入四五十万。”他说。
咪选恩家的茶园在景迈算中上规模,70亩每年春茶约产一吨半左右。全年营业收入约60万-70万,人工成本每年要花费十多万。
“今年外地客最多。”咪选恩说。这个春天,她每天卖一百多公斤茶叶,价格也涨回了史上最高水平,“但是跟2007年不一样”。
经过了2007年的痛苦之后,她并不眼红那些疯狂。
那一年,外来客涌入景迈,四处抢购。古茶涨到每公斤六百多元,连无人问津的现代茶都从20元涨到140元。
一天,给邻居盖房子的建筑工人跟咪选恩定了一批价值约70万的古茶。为了满足这个大单,手里茶叶不够的咪选恩花了40万收了一批茶。这名工人交了2万定金。
“当时都不给钱的,人人都以为可以卖掉。”她说。但是,随后普洱茶突然跌落,古茶跌到100元/公斤,现代茶跌到30元/公斤。
那些信誓旦旦的客户再也联系不上了。建筑工给咪选恩最后一个电话是,“我离开景迈了,回去拿钱。”从此杳无音讯。
短短一个月时间,咪选恩亏损上百万,几乎倾家荡产,几年后才慢慢喘过气来。此后,她养成一个习惯,客人须预付50%的货款。
相比古树茶的备受青睐,现代茶则乏人问津。
普洱市思茅区南屏镇丁家箐是重要的现代茶产区,但除了虫鸣,很少见人。“价格仍然很低,集中在每公斤十几元、几十元。”一位现代茶农说,他的40亩现代茶园,年收入大概七八万,无法与古树茶相比。
普洱市茶叶局副局长刘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普洱市的茶叶产出主要由146万亩现代茶和18.2万亩古树茶提供,前者产量占到90%以上,但涨幅极小。茶叶局调研发现,有的地方现代茶干叶才卖到12块多一公斤,算下来,茶农亏本。
刘伦极力希望资本进入普洱茶产业,但不是往名山名茶聚集,因为那对整个产业并没有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