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撰文/阿宝
部分引文来自采访及《学院美术30年:段正渠》文集
多少年之后,在北方乡间,在陕北高原,在麻黄梁的窑洞中,在崩塌风蚀了的古城遗址上,在奔流不息的大河边,在信天游凄厉的歌声里,我终于找到了表达我情感的契合点,终于弄明白一直以来冥冥之中我被什么锁迷恋。这时,我终于可以说,我在画我自己了。
段正渠经常跟学生说的一句话是,画画的就是个手艺人,别把自己整得高深莫测,别把自个太当回事儿。
学画
“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比起那些生在艺术世家长在学院大院的正统画家,段正渠就是个乡村里疯长起来的野小子。他生在河南偃师一个叫段湾的地方,家里读书人不少,但算不上书香门第。父亲是个中学校长,当了一辈子教书匠,三叔是北京大学[微博]学考古的,会正经八百画文物的线描图,五叔是村里的“文艺青年”,徒手几笔就能在纸头上画出打滚儿的马打鸣的鸡,还能用铅笔水彩画带着阴影效果的瓶瓶罐罐儿。小村子的童年生活像村外的伊河一样平淡,记忆跟村头慢慢风化掉的古寨城门似得,不知怎么就没了。唯独五叔画画的光景,让段正渠觉得新奇得紧,得空也自己照着学起来。
1975年赶上了国家闹教育改革,学生的课时无端端多出了半年。为了糊弄掉学生们这半年无所事事的空闲时间,学校成立了好多班,有学农机、有学体育,也学画画的。段正渠当然进了美术班。师傅走马灯似的换,从画牡丹喜鹊影壁墙的手艺人,换到县文化馆的武力征老师,省里画家陈天然,还有西安美院的郭自修老师,一个比一个科班,一个比一个画得好,少年段正渠在老师们的画里开了眼,半年下来临摹了不少东西,一路画进到县里的美术班。
上世纪70年代末的中国,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革。但对于河南乡村里的段正渠,日子还是一样没什么波澜。高中一毕业,他又回到老家大队,在首阳山炸石头,抡大锤打炮眼、装炸药崩石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生活缺少盼头,好在凭着画画的能耐,段正渠被推选上了县里省里的几期美术班,画了些拿上台面的创作,还参加了几次省里的画展,胆子和眼界逐渐大了起来。1976年冬天,他跟同学互相撺掇着,捏了五块钱就一路坐火车奔郑州考戏校,转年的春天居然就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戏校是个“没有课堂,没有正式任教的老师,没有系统的教学安排,由着我们无拘无束的恣意发展”的地方,段正渠白天画布景,有演出的时候就拉拉大幕搬搬道具,晚上就在戏校小学徒们公鸡嗓扯出来的《李双双》唱段里半梦半醒。有空的时候,他靠着临摹颜文樑、罗工柳画册,乃至二王书法、米芾字帖,东榔头西棒槌地画自己的画,慢慢也总结出点儿“用大笔画小画,把握整体,别死抠局部”没什章法的心得。
美院
真正的转机,要说考上大学。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78年刚在戏校上了一年学的段正渠从朋友那儿知道这个消息,心里就沉不住气了。他去医院开了个肺结核的病假条,偷偷跑回老家复习考试去。因为告病在家,每周他还能收到学校寄来的药,心里既害怕又惭愧,把药都折进了茅坑,只能躲在家里画画,跟谁都不说话,整整憋了三个月。另一边考试专业课倒是过了,到了政审出了漏子,段正渠的档案全在郑州的戏校里,但人是在县里报的名。他只能放弃了当年的考试,眼睁睁让上大学的机会在眼前溜了过去。到底还是上学的心没死,第二年段正渠继续报考广州美术学院,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学校竟批准了,来年他就从一个乡下孩子成了美院的大学生。
上美院的段正渠,用“如饥如渴”这个词形容最到位。广州美院是对中南五省招生的,大城市的美院和县里省里的野路子学校大不一样,段正渠身边的同学几乎都有点儿美术家底儿的,好多是美院老师的子弟,只有他是地道农村来的,一不懂解剖,二不知道结构,还少言寡语绰号“老沉”(来自当时流行的法国电影《沉默的人》)。上学头两年,段正渠即压抑又不服气,只能一门心思用功,白天上课,中午躲蚊帐里整理笔记,晚上赶上图书馆开门挤进去看书翻画册,周末还跟同学出去写生。就这么拼到三年级,他临摹的画册攒了五六大本,所有专业成绩每一次都是全班最高。
后来很多美术史学者都把20世纪的80年代初称为中国美术的“觉醒期”,走出现实主义的一统天下后,艺术的创作者囫囵吞枣地模仿着西方100年来的各种风格。而其实美院的正规课程还是传统学院式的,教过段正渠的油画系老师郭绍刚是留苏归来的,袁浩则是马训班的(50年代苏联美术家马克西莫夫主持的油画训练班,将俄罗斯-苏联油画和美术学院教学方法传授到中国),课堂上的教学依然是规规矩矩的现实主义。
段正渠和当时最要好的同学徐坦、黄小鹏,都从画册里一会儿学这个,一会儿学那个。徐坦素描画得好,平时爱听《命运交响曲》,谈了恋爱就听《蓝色多瑙河》,总问老师一些深刻新鲜的问题,早早地就尝试画“表现”;黄小鹏则“很酷”,穿喇叭裤听邓丽君,一到黄昏就爱赤脚往地上一坐听音乐,不爱画画但才华横溢,是学院里的另类。段正渠自己大部分时间还是老老实实在图书馆用水粉毛笔临整本的画册,很长一段时间都迷恋“高级灰”,后来也学表现,画怀斯,对着镜子画玛格丽特和达利的超现实自画像。与他们俩不同的地方,段正渠看不进西方哲学美学的理论,倒爱读西方荒诞小说。在保守的学院里,三个人信马由缰地挥洒着年少轻狂,都还没定型。
一切还没想明白的时候,就毕业了。徐坦很快就不再画画,做起装置,后来加入大尾象工作室,在当代艺术圈子里声名鹊起。黄小鹏去了英国,过上他的“小资产阶级”日子。段正渠则放弃留校回到河南,“骨子里我还是个农民,红薯面条更对我的胃口。”
低谷
“1984年,油画作品《午休》和《新的视野》,前者被选送全国美展,结果落选;《新的视野》后被省美协选送全国青年美展,结果落选”。别人都往简历里写获奖经历,段正渠偏偏要写落选。可见这件事儿对他是个坎儿。
没有策展人、批评家,更没画廊、没市场的上世纪70、80年代,全国各种美展是美术创作者出人头地的唯一机会。段正渠回到河南挺受重视,省里备战美展把他抽调出来专心搞创作,只等美展拿奖就能咸鱼翻身。结果,稀里糊涂落选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弄得,反正就是被打下来了”。《午休》那画后来也找不到了,只留下个幻灯片。
之后几年,段正渠几乎都参加各种画展,全国体育美展、建军美展、纪念毛主席美展……但点儿背的到都给筛下来。他很生气,也很无奈,不知道是自己画的不好,还是没对上评委们的口味,反正整天都在琢磨这事儿。人生几乎走到最低谷。
到1987年全国美展的时候,段正渠其实也没了主意。他送了三张风格完全截然不同的画——分别代表了鲁奥的野兽派风格的《山歌》、波提切利的早期文艺复兴风格《春》和掺杂了凡高马蒂斯说不清什么风格的《腊月》,结果“鲁奥派”的《山歌》入选了。
“现在想想滑稽,我那时候老是想别人会怎么看我。”
下乡
拿奖的《山歌》就是在段正渠第一次去陕北之后画出来的。
为什么要去陕北画画?至今段正渠也没完全想明白。他喜欢刘文西在文革前画的那些陕北农民画,爱对着北方的荒原想象唐宋英雄传记里单枪闯敌营、击鼓战金山的边塞景致,但这似乎也不能解释他一头扎进陕北的原因。不过,若不是迈出陕北行的第一步,段正渠后来的画和日子肯定分不出现在的顿挫和篇章。
那是1987年大年初一刚过,段正渠就和段建伟约好一起下陕北。晃晃悠悠的拖拉机坐了,小旅店门口没膝的大雪画了,大车店里火炕上老司机的黄段子听了,黄河壶口边上夜半的闷雷也见识了,可对着明晃晃活生生的景画出来的真真儿的写生,跟他心里的“陕北”就一点儿都不像。晚上,段正渠把画的卡纸用图钉钉在窑洞里,躺在炕上看,闭上眼想一路上光秃秃的山梁,想在绥德夜里霍然出现的穿毛蓝褂子的汉子,想拖拉机车斗里小伙儿黄不拉擦的酸曲,想窑洞里点着油灯打着手电捧着酒碗的老汉们……慢慢地,这“陕北”没了光色,没了轮廓,就摇曳着剩了最原始最抽象的一些“影儿”,反倒在他心里明朗起来。
天地之间,空阔静寂,一切装饰都显得多余和累赘;人和事儿,简单明了,用不着拐弯抹角。段正渠一下子找到了歌唱陕北最简洁直白的方式,将人物从真实的环境里抽离出来,放淡了原本浓烈的真实色彩,画出心里顶天立地的人。
画了《山歌》那之后,段正渠每年都要跑几趟陕北,看社火、秧歌,听曲儿、斗酒,画得也越来越成熟,把那个圆熟的“陕北”慢慢打心里发酵出来,《红崖圪岔山曲曲》、《东方红》、《亲嘴》、《吃饭》,这些画都像是早早就搁在画布里的,就等段正渠去给它揭开。
1990年,段正渠和段建伟来北京看画展,正碰上“新生代”展览正火的时候。看了一天的画下来,俩人看着北京这帮画家个个有一大批作品,有了自己成熟的风格,但自己手里还是没多点儿真货。晚上俩人到住的地下室路边喝酒,郁闷里一合计:不行,咱也得办画展。第二天早上逞着酒性就去中央美院的画廊把协议签了,定金都交了。回来一清醒,俩人立马回家开始赶着画,几个月白天黑夜的画,一气忙到八月底。
到展览的时候,段正渠和段建伟俩人远远坐在展厅角落里打量着每个来看画的人,从观众脸上咂摸着褒贬。看得人越来越多,俩人才放胆想象了一下,这大概就是成功的感觉了。晚上回到招待所地下室,段正渠点了跟儿烟,心里五味杂陈,“活了三十年,第一回那么直观的从侧面照见自己。”
画自己
第一个展览做出了名气,展览和获奖的事儿接踵而来,段正渠顺便还“触了个电”,在电视剧《凤凰琴》演出乡村教导主任孙四海,算是全本色出演。艺术上的想法一走上正轨,也就平平稳稳,只是依然画不来日新月异的都市,还是乡下去得多。几年下来,段正渠跟好多陕北著名民歌手拜了兄弟,村子里路熟到拐个弯是谁家都知道,画得也越来越传神。
有段时间里,乡土与民间题材的讨论红极一时,随之而来很多艺术家开始创作各具风格的乡土题材的绘画。但那些丰硕的农妇、艳丽的棉袄和惟妙惟肖伪装下的朴实似乎和中国真正的乡土越来越远。在这潮流里,段正渠就显得别具一格,不管是黄河船夫和大鱼,麻黄岭上的夕照或者灯阵,他都放弃了最直观的日常印象,用光色营造的神秘感重造了一个颇具古老传奇色彩的中国乡土,不可言状的丰富和故事性直归那个《山海经》里夸父逐日、精卫填海的神奇中原。凭这,段正渠绝对称得上当代绘画里特立独行的一个。
画传奇
1999年,段正渠调入首师大教书,开始了北京的生活。首师大的教学氛围很宽松,有大把时间能搞自己的创作。日子平静了下来后,段正渠还是常带学生到陕北写生,不过现在的陕北富裕而透着浮华,早没了他初次去的时候的新鲜和生猛。
他更愿意傍晚的时候坐在屋里,不开灯,昏昏沉沉中想当年去陕北的一些事儿,有些东西又能浮现出十几年前的感觉,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东西,到回忆里就变得意味深长了。他的画也在变,九十年代那些带着英雄远去豪气悲壮的大画少了,不必为赋新诗强说愁。“我在画我自己”,陕北的风景和农人在他自己眼里打了个弯儿,等落到笔下就透出段正渠自己的旷达和神秘,光线越来越少,背景越来越纯,意味悠长的历史感和神秘感从平淡的回忆里浮现出来,倒越发像是梦里的景致了。
段正渠爱看《太平广记》那种古代志异,说这书里写得比什么陈忠实、贾平凹更像他心里的陕北。他画个《借猫》,就是乡下老家很平常的事儿,农村养猫的挺少,遇到谁家的老鼠多了,就去邻居家借个猫来,扔自家屋里关一天,老鼠都吓跑了。这个事儿听起来挺好玩儿也挺平常,但给段正渠画出来就很是各色,抱着猫走夜路的女人脚步细碎,在黝黑的背景中似乎灼灼的发着光;他画《夜行》,骑着毛驴的农民被马灯照亮半个脸,菱角分明的眉眼间还透出点儿清冷,撩后襟拉架子的姿势有点儿林冲“拨开云雾见青天”的豪气;他画好些张背着猪肉回家的农人,“半拉后臀尖,一卷红蜡纸”,简单直白的渴望里透着平民生活的贵气;他最爱画的还有黄河捕鱼船和唱曲儿的人,一网下去满天的金黄,一句歌吼出让人激灵半晌,他画出来的倒比站在眼前看到听到的实景实音更加立体真切。
段正渠自己文章写得甚是好看,颇具简约而跌宕的传奇文风,没当小说家,他就把说故事的能耐都融进画里。写美术史的人总想去给每个时代的艺术画个框框归个派别,以前评论段正渠说他是鲁奥加鲁本斯,后来评论家又给起了个名叫表现主义乡土,浪漫主义乡土。他都笑笑由他们。不过他画里或生鲜活辣,或神秘莫测,浸足了传奇味儿的乡土,可是再多的文字也总结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