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强：亲历广州艺术品市场25年

吴国强

　　撰文/王晓孟

　　从1987年毅然离开家乡景德镇南下广州，到创办艺海堂美术馆至今，吴国强亲历了广州艺术品市场从无到有的25年。他从倒卖家乡的小瓷器入手，逐渐转入古董的买卖，并且在2003年成了广州最早一批画廊的创办者之一。回忆这25年，有欢乐也有艰辛，更有让人难忘的惊心动魄……

　　市场萌芽

　　广州，中国最早开放的城市之一，也因为与香港毗邻而居，这里诞生了中国改革开放后自由贸易最初的萌芽。那时候，因为香港的物质生活、社会保障远远高于大陆，很多人便铤而走险，偷渡到香港。其中一些“幸运”的人通过关系搞到香港的永久居住证，堂而皇之地成为了香港居民，由此便可以自由返还大陆，于是他们的身份也摇身一变，成了大陆人眼中的港商和大款。而他们的交易方式也很简单：从香港带回一些电子表、收录机等紧俏的商品，到大陆之后就能换回很多东西，包括瓷器、工艺品、书画等等，再带到香港去售卖，这样一来一回就形成了市场。

　　那时候，大陆人靠打工赚钱很不容易，一个月基本只有几十块钱，但是如果谁家里有件小玉器，拿到广州就可以卖到几百甚至几千块钱。尤其是北方一些城市，很多人家里多多少少会有一些瓷器、玉器等古董，而江西景德镇作为瓷都，几乎每家每户都做瓷器，有些人更是在国家重要的瓷厂里上班，家里也留有一些东西。他们将这些工艺品或古董带到广州，一件小瓷器就可以卖一两百块钱，换成钱回来再带更多的东西过去，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广州便形成了一种自由市场。最初，这样的交易只在私下里进行，但随着后来真正港商和外国游客的到来，广州的艺术市场由此开始起步，而吴国强就是其中最早一批的淘金者之一。

　　“坐火车就可以去广州了”

　　吴国强祖籍江西，家人、亲戚、朋友全是做瓷器出身，从小对这种传统手工艺品耳濡目染，他也很早就对艺术萌生了兴趣。因为父母是瓷厂的工人，按照他们的想法，吴国强先跟着他们学手艺，将来再接他们的班。但是吴国强从小就不安于现状，虽然对艺术感兴趣，但他并不喜欢制瓷的行业，更想去外面闯一闯。等到高中毕业的时候，吴国强迎来了人生转折的机会，至今回想起来仍然让他记忆犹新。

　　“一个朋友跟我说，广州发达了，我问怎么发达了？他说广州有一个市场，说两句话就能挣两百块钱。那时候两百块钱是天文数字，我就问他哪两句话能赚钱。他说：一句‘Hello’ (你好)，一句‘How much？’(多少钱)，就赚两百。”吴国强顿时感觉这简直就是神话，心想一定要去这个地方。然后他就问朋友怎么去，朋友说很简单：“坐火车就可以去广州了。”于是吴国强便找了几个朋友，相邀同赴广州。因为到了广州没有落脚点，吴国强就想带点东西过去，想来想去还是家乡的小瓷器，“每家每户都有，随便拿几套就行了。”

　　清平市场中的兑换券

　　1987年，一路火车来到广州，吴国强感觉顿时大开眼界，那种大都市的繁华迎面而来。那时候的广州已经有了很多小汽车，与他的家乡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在他的印象里，家乡坐小汽车的不是领导就是领导的小孩，他有同学的父亲是当官的，当时坐个吉普车就已经很牛了。

　　到了广州之后，吴国强很快找到了当地著名的清平市场——当时东南亚最大的药材市场，同时也是兼卖农产品和杂货的综合市场。离清平市场10分钟的路程，就是霍英东投资的白天鹅宾馆。吴国强回忆当时的感受说，“那个宾馆太震撼了，里面金碧辉煌，到里面洗手都感觉很荣幸，因为用的是温开水。”而清平市场里有个和平路，中间有个小小的走廊就是花鸟市场，也卖铜钱、小瓷器等等工艺品。这个花鸟市场虽然只是一个过道，长度还不足一公里，但是每天都非常热闹。因为白天鹅宾馆离得近，里面住的又都是外国友人和港澳同胞，他们便顺路过来购买一些铜钱、瓷器或者玉器等等。

　　直到此时吴国强才明白，朋友告诉他的那两句英文代表着什么——原来他们是在交易，而交易的对象就是小瓷器等工艺品。而交易中的讨价还价也让吴国强印象深刻，比如卖家出价300，最后砍到100成交，一笔买卖很快就能完成。由于当时禁止外币在国内市场流通，外国人、港澳同胞和华侨在国内只能使用外汇兑换券，所以这成了当时交易中硬通的货币，大概100块钱兑换券能换130多块钱人民币。而美元在当时根本就不好用，此外，也有一些人使用港币。而这样的交易，便构成了广州艺术品市场最初的萌芽。

　　火爆的古董生意

　　吴国强是一个善于观察的人，他在清平市场呆了几天，看别人如何交易，很快便有了自己的心得。他发现这些人大都拿一些小件的古董或工艺品卖给爱好者，一件小玉器就能卖得很好。而买家多为来中国旅游的人，身上挎着腰包，打开就很多钱，经常200、300或者500一件地购买。火爆的交易让吴国强马上意识到，这个生意有得做。于是，他从老家的瓷器开始入手，一点点介入这个市场，并伴随着它逐渐发展壮大。

　　回忆起往事，当时的人、场景，吴国强至今仍然感觉历历在目。他说那时候白天就做买卖，有时候一天就能赚500-1,000块钱。而清平市场的名声日盛也吸引着北京、天津、上海等地的收藏爱好者，他们也陆续拿东西到广州来卖，包括明清石器、佛像、牙雕、杂件等等，都是小东西，但是到此之后马上就可以交易。而除了国外游客，一些广东本土的收藏家也来此进行交易，即便这在当时还是一个非公开的市场。

　　随着生意的壮大，吴国强也不用再回老家去提货，而是充当起了像拍卖公司一样中介的角色，在买卖的过程中从双方那里收取提成。有时候朋友来了他也会不收佣金，帮着把东西卖出去。就这样，吴国强在这行一做就是10多年，直到2000年，他意识到古董和工艺品的买卖还是一种比较单一的个人行为，他心中还有自己的艺术理想，于是他决定转行，开一家自己的画廊。

　　第一次与艺术家合作

　　1998年，广州第一家画廊华艺廊成立，此时广州的艺术品拍卖已经起步数年，而华艺廊正是广州嘉德拍卖下属的分公司。那时候，吴国强已经开始陆续参加一些拍卖会，其中有一场在广州天河的写字楼中举办，正好是华艺廊的空间。当时这家画廊正在举办杨之光的展览，看到他们的布展和出版之后，吴国强心想，这个行业还是不错的，既可以做展示，又能为艺术家做一些作品梳理的工作，而且展览的时候还能跟众多艺术家和爱好者互动。随着2003年广州另一家画廊赏珍文化的成立，吴国强觉得开一家画廊的时机到了。

　　很快，吴国强就在广州康王路惠城花园的一个市场里面租了一个100平米的空间，不过，场地虽然有了，但开画廊最主要的还是要有艺术家和作品。回忆起往事，吴国强仍然清新记得当年与第一位油画家合作时的情景。那时的拍卖会中会有一些艺术博览会的图录出售，上面附有艺术家的联系方式，吴国强都会买回几本，找一些喜欢的艺术家。在广州文化局发起的一个艺博会的图录上，吴国强发现了东北艺术家许广专的一幅现实主义题材的油画，画的是一个赶集的场面，人物生动，市场中的生活片段也刻画得非常真实，使得吴国强深受感动。于是他便按图索骥，直接打电话给艺术家。

　　吴国强对许广专说，自己是广州的一个艺术爱好者，喜欢他的作品，想让他寄一些图片过来。在得知许广专手上还有作品之后，吴国强想要跟他见一面，并希望他将作品带到广州。因为许广专之前参加过几届广州的艺博会，基本没有卖出作品，加之两人仅仅是电话交流，开始还有些不放心。但是最终他还是去了广州，而且带去了七八十张作品，而当许广专看到实体画廊之后，心里也踏实了下来。

　　看过作品之后，吴国强直接对许广专说，我想全部买下来，你开个价钱。当时许广专已经画了二十多年的画，基本没卖出过作品，加上人又实在，就开价20多万。吴国强说没问题，也没讨价还价，很快就完成了交易。20万虽然不多，但却解决了艺术家的燃眉之急，更重要的是，吴国强的认可给了他创作的自信。而且二人当时还达成了一种共识，许广专有作品还可以拿给吴国强，后者为他搭建一个平台，做一些推广的工作。由此，二人一直合作至今，甚至许广专一些获奖的作品也卖给了吴国强。

　　贷款买画

　　吴国强的画廊名为艺海堂，在创办早期，由于受众的原因，还是采取国画与油画相结合的经营策略。在国画方面，吴国强当时代理的艺术家包括广东画院的伍启中、邓子敬和当时的阳江美协主席陈略，而油画方面除了徐广专之外，还有江西的艺术家赖征云。由于是同乡，吴国强直接去广州画院找到赖征云，买了不少作品，价钱也不贵。而艺海堂的第一个展览，就是2003年在东莞博物馆举办的赖征云的个展。随着艺术家和作品的积累，2005年，艺海堂也开始参加艺术博览会。

　　不过，虽然吴国强在画廊创业的早期经历过一些艰辛，但是在2007年，他却迎来了做画廊之后最大的挑战。那时吴国强去上海参加拍卖，顺带学习当地画廊的成功经验。在上海花园酒店里，正好有一个拍卖预展，其中有一幅陈衍宁军事题材的作品《点收》，深深地打动了吴国强。早在1970年代，陈衍宁就已经闻名全国，其作品《毛主席视察广东农村》早已是中国美术史中的经典。而这幅作品画的是一名战士清点战利品时英姿飒爽的形象，早年曾参加过全国性的大展，加之吴国强从小便对军人非常崇拜，同时陈衍宁又是广东籍的艺术家，所以吴国强当时就立志要把这件作品“请”回广东去。

　　拍卖会在上午9点钟开始，尽管身上只带了10万块钱，吴国强却顾不了那么多了。“从早上9点一直等到晚上9点半，我中午都没吃饭，就喝口水，这张作品我是志在必得的。因为来的都是买国画的行家，广东籍画家的油画上海人不会买，浙江人也不会买，那肯定是我买了。当时底价是120-150万，因为有人跟我争，最后出价180万，(加佣金)200万买的。”虽然拍下了心仪的作品，但是吴国强马上面临的就是筹款的问题，因为艺海堂成立以来，在经营上基本打了个平手，长期的投入使得当时能够动用的资金已经所剩无几。无奈之下，吴国强想到手上还有一批作品，可以拿到香港的财务公司去质押，于是就带了作品的图片奔赴香港。“我的报价是500万，他们打了5折，最后挪到230万港元，刚好付拍卖的钱，然后我的画放到了香港，顺利将这张画拿了回来。”

　　苦乐参半

　　如今的艺海堂美术馆早已搬到广州越秀区的广东港澳中心，展厅面积大了，经营的范围主要集中在油画方面，间带一些水彩、雕塑。与此同时，画廊的投入也在持续增加，包括租金、团队、广告、艺博会、出版、宣传等方面，130万是每年雷打不动的开销。由于广东的本土藏家更倾向于国画的收藏，所以画廊的盈利也仅能维持基本的开支。遇到困难时，吴国强也只能抛售自己以前收藏的一些古董。

　　除此之外，市场不规范也是吴国强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吴国强说，在画廊做展览真正受益的是艺术家，展览后藏家不在画廊买作品，而是私下找画家买，这对画廊非常不公平。在他看来，中国大部分艺术家还是采用传统的自产自销的做法，不通过规范的艺术品代理机制，所以做画廊非常辛苦。2010年10月，为了艺术家的展览劳心劳力，吴国强在画展开幕当天突发脑溢血，所幸他被及时送到医院，但从此行动有了诸多不便。在医院治疗两个月后他出院了，画廊界的朋友、藏家都劝吴国强要在家好好休养，不要再像以前那样为做画展而操劳了；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经历这次大病，吴国强并非不懂得生命的可贵，但为了他的画廊事业，他并未因此而偃旗息鼓。2011年，他以惊人的魄力，不顾带病之躯，亲赴北京，以巨资购得《人桥》、《南昌起义》等大幅革命历史题材油画，来丰富艺海堂美术馆的艺术收藏。他曾豪情万丈地说，我要告诉朋友、告诉我的藏家，我吴国强是不会倒下的！经过近一年的调整与恢复，他在2012年举办了“镌刻金秋——南方油画名家邵增虎风景油画展”、“水彩的变奏——黄中羊画展”。这两个相当有分量的个展，邀请了诸多广东甚至全国的知名画家、评论家到场参与画展学术研讨会，其魄力与能力得到了广东艺术界的广泛赞誉。为了拿出于艺术家合作的诚意，吴国强往往是先买进艺术家的一部分作品，并与艺术家签订两到三年的合作协议，这对正在发展中的画廊来说，确要承担相当的费用。吴国强也有一些无奈，他说：“我是很诚心地为艺术家做展览，掏钱买他们的作品，是给画家以希望，同时也给自己一丝希望。”

　　时至今日，吴国强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是他对艺术的热爱却有增无减，甚至还在2012年10月他积极发动广州画廊界的朋友，参与发起了广州艺术品行业商会，以此来充分整合广东地区的艺术品资源。除了对艺术发自内心的喜欢(尽管这种说法有些矫情)，我们很难对吴国强如此忘我的投入做出解释，就像他当年用200万购买陈衍宁的作品，这个价钱在当时的广州可以买好几百平米的房子，但是他却用来购买一件艺术作品，这种动力是很多人无法理解的。不过，他从中获得的快乐也是别人无法体会的，就像他拖着不方便的身体回忆广州艺术品市场的25年，快乐的往事还是占据了多数，哪怕其中有一些苦涩，如今也能让人淡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