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家韦力称,古籍善本98%进入“公藏”,民间“筹码”日益减少
古人以藏书十万卷作为至高追求,而藏书家韦力目前的藏书规模已达三十万卷。这其中,“一页千金”的宋元及以前刊本、写本就有五十余件、两百余册。另有宋元递修本和宋元明递修本近二十部、三百余册,明刊本一千二百余部、一万余册,名家批校本及抄校稿本八百余部,活字本六百余部,碑帖一千七百余种,总计八千余部。无论质量还是数量,韦力的古籍收藏不仅在民间堪称翘楚,更可完胜目前国内绝大多数公藏机构。
没有家学渊源,也不是巨富后代,完全凭借一己之力,几十年“只进不出”的韧性,韦力达到如此惊人的收藏成就。近日,本报记者对韦力先生进行了采访,听他讲述“古书之美”。
文/图 记者 金叶
为藏书才努力成为有钱人
“别人可能以为,我是因为有钱了才附庸风雅。其实我是为了藏书,才努力成为有钱人。” 韦力说,他十几岁就开始古书收藏,当时还是一个高中生。上学路上,一家古旧书店刚刚开张,其中一本《古文渊鉴》吸引了韦力的注意。“五色套印的武英殿版,是当时清朝内府中套色最多的一本书。”为了收这本标价80元的书,韦力使尽浑身解数:跟家长骗钱、将伙食费积攒下来,饿极了就偷同学的饭吃……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才得以将这本梦寐以求的书买回家。
韦力记得,1983年,北京海王村公园的古旧书市上,线装书是一卡车一卡车运来的,然后按照五角钱一本的价格就地倾销。但真正好的古书,却从来没有便宜过。冷摊负手觅残书这样的好事,其实是不存在的。“一本宋刻本《纂图互注尚书》,上世纪90年代初已是20万元。当时四室一厅的大房子,不过4万元。”韦力意识到“想要藏书,必须有钱”,于是很早就下海经商,且真的成了“有钱人”。但这个大款不爱任何花俏奢侈,只在买书这件事上,一掷千金。有传言说,每年他会拿出600万元的固定资金来搜寻市面上的古籍善本。而他告诉记者,“有时候,一部书可能都不止几百万元。”
韦力的“藏书楼”号称“芷兰斋”,风雅的名称,背后却隐藏着自嘲:曾经有朋友来访,对他收藏了一屋子“烂纸”表示不解。韦力心有所感,遂将“烂纸”倒过来,取其谐音,为自己的书斋命名。然而,在这堆“烂纸”当中,不乏国宝级的收藏。比如,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一本书——苏东坡最早的诗集刻本《施顾注苏诗》中《和陶诗》的一卷;有七枚乾隆印章、五色织锦封皮的宋刻本天禄琳琅《纂图互注尚书》;见证了明光宗朱常洛短促的登基过程的《册立光宗仪注稿》;海内孤本、明代中期彩绘本《春秋五霸七雄通俗演义列国志传》;曹雪芹完成《红楼梦》之后的第一个印刷本、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 翠文书屋木活字本《红楼梦》;辽藏《观弥勒菩萨上主兜率天经疏》——1994年,韦力以30万元的价格,击败了竞争对手国家图书馆,将这部经书收于囊中。
对藏家而言,藏书需要钱,但仅有钱还远远不够。韦力说,他收藏古书最深的体验之一就是:知识就是力量。有了知识,就有了一双“捡漏”的慧眼。凭借知识,他曾在地摊上捡过不少漏,如《新元史》的手稿、《黄太史订正春秋大全》等。
宋版书是古书之美的巅峰
世人皆知宋版书“一页值千金”,但大都从历史悠久和世所罕有的数量来肯定它的价值。韦力则从美学角度高度肯定宋版书是古书之美的巅峰之作。
“作为书籍出现的起点,宋版书一出现就是顶峰,然后逐步衰落至今。”韦力告诉记者,宋版书历朝历代都颇受珍视,能够经手宋版书的人很少,一般都是从大家到大家。而目前存世的宋版书更是大都归了公藏,民间早已可遇不可求。
宋版书无论是用纸、用墨、刻版都是最一流的。“因为是唐宋之际古书由写本时代向刻本时代过渡的转折期的产物,所以必须要印得极精美才能有销路。除了用料精良,宋版书还一般采用名家书体上版。比如唐代书法名家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的字体。”
除了世所推崇的宋版书,韦力以为,还有一类古籍目前被严重低估了——它们是“经史子集”当中的经部书。“经史子集,其实是等而下之的关系。历代统治者是把儒教作为准国教来看待的,经部被放在了最尊贵的位置。但这个传统在1919年之后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开展而断掉了。集部中的诗词、戏曲、小说反而开始被重视。当时很多藏书家,比如郑振铎、钱德富、傅惜华、李一氓等,开始大范围收藏‘集’。这个趋势到现在没改过来,这跟经部深奥难懂,门槛太高也有关系。清三代的经部书,到今天为止,跟集部相比,价格不到其四分之一。但我始终认为,收藏古书,最终必须尊崇正统的国学观。既然藏的是古书,就得用古人的价值观来判断价值高低。”
最终让藏书重新流入市场
虽然被业内人士慨叹为百年一遇的藏书大家,韦力却自嘲在藏书方面的成就,是因为“山中无老虎”。
“我能藏到这份上,很重要的原因是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多的大家了。中国历朝历代直至民国,对藏书和藏书家都很看重。《地方志》的《文苑传》都会专门为当地的藏书家立传,其他门类的藏家是没这个待遇的。古时候,一个人要有学问才能考取功名,考取功名就有地位,有了地位才有钱。权、钱、知识是一体的。比如民国时期的大藏书家傅增湘,是教育总长,同时参股北平自来水公司和矿业公司;天津的周叔弢、上海的陈澄中、江南的‘南浔四象’都是这样的角色。而我们的时代,有钱和有知识可以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也正因此,这么多好书才有机会聚集在我这个小人物这里。今天的藏书家,包括我,都是上世纪80年代末期兴起的,形式上看似和历史一脉相承,实际上,藏书传统是断了的。我不自量力地想接上那个时代,但财薄力微,仍然不能与之打通。”
对于藏书家云集的岁月,韦力心向往之。“对于爱书的人而言,那是一个‘吾道不孤’的年代。‘众乐乐’要比‘独乐乐’幸福得多。玩收藏,如果把自己玩成了孤家寡人,难免会有一丝悲哀。虽然我周围也有一些藏书的好朋友,但坦率地说,大部分的藏家现在都着眼于投资。客观上我能理解,但情感上总会觉得有些孤单。”
韦力所向往的岁月并不可能重现了。“1949年之后,大量的古书都归了公藏。事实上,真正好的古书,目前在民间流传的比例能占到百分之一二就不错了。民间的藏书家现在手中的‘筹码’很少,而且还会越来越少。某种程度上说,对于藏书家而言,这是一个比较不幸的时代。我曾经在图书馆查阅过古籍善本,经过层层审批,最终拿到书的时候,要戴着白手套翻阅,旁边还站着工作人员看着你。我看了几页就没兴趣了。当然,图书馆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孤本级的宋版书,一册就几百万元,一页就十万八万元,如果被偷着撕走几页,这个责任谁都负不起。对读书人而言,这样的阅读方式失去了意趣。不像我自己的藏书,可以放在床前案头,随意把玩欣赏,真切感受古书散发的气息。读着跋语,想象着古人翻阅这些书时的心态,仿佛就站在他的身边。这种感受,在图书馆中是不可能有的。”
然而终有落幕的那天。韦力说,到时候,他会将这些藏书“卖散”,让它们重新流入市场。“我的这部分藏书,是国内很多公共图书馆梦寐以求的。将它们捐出去,我可以青史留名,名利双收,但代价是使民间藏家失去更多‘筹码’。我不做这样的事。在我看来,捐给图书馆,这些书就‘死’了。相形之下,我更希望它们能永远流动在爱书人的手里,让它们曾经带给我的感动和快乐,一代代地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