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浩有两间工作室,一大一小,小的就在自家房子的地下室。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小工作室里度过。L 形工作台上是每天都要使用的扫描仪和计算机,墙上大幅的作品是《负部》,扫描的是更为抽象的各种物体的底部。
虽然刚刚得了“马爹利非凡艺术人物”奖,洪浩仍旧没有大红大紫的趋势,除了代理画廊佩斯北京今年春天举办的回顾展,他的作品通常只有在大型的国际双年展,以及国外一些梳理当代艺术的重要画册上才能看到。不过洪浩在艺术圈倒是不曾被人忘记,至少,每 5 年都会有一大帮(100 多位)艺术家又爱又恨地想起他来,从他们 1997 年收到由洪浩和颜磊伪造的卡塞尔文献展邀请函开始。
洪浩有两间工作室。一间如人们想象中的艺术家工作室那样庞大,靠近 798 艺术区;另一间则是二十来平米的小套间,就在自家房子的地下室。这些年,除了赶制大件的作品,洪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个有着落地玻璃窗的小工作室里度过。在这个既接近日常生活又相对独立的空间里,他有着另一个身份:观察者 Mr.Gnoh。这是他的姓氏颠倒过来的写法,也是他一件早期作品的名字。那套影像作品中,洪浩将自己扮作金发碧眼的人,在不同场景中不断重新定义自己的身份和位置。他后来的作品也延续了类似的主题,对外部标准进行质疑,对内部则不断反思。听起来有点像僧人做的事情,事实也是如此。从小洪浩就以心灵手巧著称,制作版画《藏经图》的时候电脑还不普及,不大的画面上,各种不同的中英文印刷体全是他一手做出来的。更妙的是,为了模仿手工纸的质地,他连纸上的纤维也都画出来了。“我的东西”系列里大量的扫描和排列,工作量和细致程度显而易见。“书写”里从反面描摹生活票据上的字就更是这样了,仔细看可以发现这些“镜像”铅笔小字不光有模有样,而且笔锋尽显。上次拜访时这件作品还在进行,洪浩个头本来就小,头上还戴着个极不协调的高倍放大镜,一副考古学家的滑稽模样。平日里他就是以这样的形象长时间在工作台前伏案,偶尔太太送饭下楼才会打断一下。
越是别人注意不到的细节洪浩越是看重,越是枯燥的事情,他越是做得津津有味。洪浩说,之所以许多作品都选择扫描,就是因为扫描不同于与物体保持距离的摄影,这个过程实际上是对物的再一次感知。“中医里有个说法叫‘本分不随’,现代社会中人们都被外界标准所裹挟了,许多时候连自己的身体也是当作工具来使用,不是吗?读书这种事都没什么可谈的,还是身体力行比较重要。”
放眼望去,洪浩乱中有序的工作室里有着不少他修炼心性的遗迹。狭小的里屋比较像个小作坊,书架上的书都是大学时期阅读的遗存,它们已经不是用来阅读而是作为一种审视自我的证据而存在;两米开外的工作台上有他还没描摹的票据;一旁竖着未完成的最新系列“往复”中的一幅;一大叠宣纸上有他近期新写的书法,每张都只有两个字和自己的签名,红色的印章上刻的是“观自在”。外屋就显得比较现代了,L 形工作台上当然有每天都要使用的扫描仪和计算机,书架上更多是以往出过的画册和作品。触手可及的桌子上放着两小摞新书,其中有《杜尚访谈录》、《永不退转的自性》、《哲学论稿》、《Andy Warhol》、《中国文化的命运》、《理想国》……应该都是他最近在读的,不过一但问起来,回答又是“呃,这个,咳,真没什么好谈的啊”……
所以,虽然采访持续了整整一下午,洪浩却没讲述任何有趣的故事。就像他的作品由无数同等重要的细节所组成,他的谈话也都是一些关于作品内涵的琐碎的信息。直到晚饭时间,几个老同学来访改变了谈话的氛围。洪浩打开计算机,放起了样板戏,随后和朋友们一起翻看刚从台北故宫[微博]买回来的大画册。一个老同学指着宋徽宗画上的题诗说:“看见没?‘已有丹青约,千秋指白头。’说洪浩呢,他生下来就比别人‘多个心眼’,就适合做艺术。”这回洪浩终于接了他先天性心脏病的话题:“一般说来我这样的人不动手术的话都活不过二十,从小受的教育就是做任何事情最先要考虑身体能不能承受,所以我没什么波澜起伏的故事。搞不好能活下来就是因为选择做艺术,无用之用,放松。”四十好几的时候,洪浩才终于动了心脏手术,把他那块“心眼”也堵上了。不过,习惯已然养成,他非但没有去体验刺激,最近倒是爱上了太极。他一边摆着姿势,一边说:“你看这个手的角度,走势,太极强调的不是用力,而是在练习身体的感知力。”
洪浩最近参加了一个内观书法班。
虽然洪浩一再强调读书没什么可谈的,但是还是能够在桌上发现两小摞新书。
B=《外滩画报》H=洪浩
B :你作品里面有特别多日常用品,像“就势”中用到的票据,它们是生活中从来不扔不断收集来的吗?
H :是生活中积攒下来的,这可能和从小收集邮票有关,但事实上我还是意识到作品会需要才刻意保留的。就像我扫描的大部分物品,他们只存在于我生活的某个时间段,我并不保存所有的实物,否则就成了一种癖好。
B :前段时间佩斯北京展出了你的最新作品“往复”,这件作品明显是上一系列作品“就势”的延续,能谈一下它们之间的关系吗?
H :这个从“往复”制作的过程中就可以知道。从“负部”起,我开始扫描更为抽象的物体底部,“就势”中通过从反面描摹文字和物体底部,我开始更加关注个人精神与社会系统认知之间的关系。“往复”中我将物体的边缘拓下来,但不关注它实在的那部分,而是将物体之间虚空的部分填实,用一种很有质感、书法一样的笔触去填实它,然后给画面拍照,打印出来。这个时候画面的虚实已经对调,再将原先的物品像套版一样寻找它以前的位置放进去第二次描摹。这也是对绘画语言的一种探索,西方的抽象画和写实画之间似乎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在这件作品中写实和抽象是一体的,就像中国文化中的阴阳是共存的一样。
B :为什么如此强调日常性?
H :它与你发生关系啊,对你的身体有触动,是链接生命的一部分。普通上下班和生活的关系可能不那么紧密,但艺术不太一样。我的工作是一种身体力行的观察,这种艺术跟身心有关系。比如那些物品,我为什么买这个不买那个,这跟那个物本身的价值、物质性有关,它会影响你的选择。我使用它、扫描它、扔掉它的过程都是在重新感受它。
B :你最近在练书法?
H :是,我参加了一个内观书法班。一般书法可能更关注它的结构、风格,一种美学结果,这个是练你的身心和纸、笔之间的一种觉察的感知力。比如你放松时候写出来的字肯定比紧张时候的漂亮,跟艺术一样。夹带太多利益、杂念的东西就容易发紧、发滞,放下的时候就比较真实。我以前写字不好,特别是书法,但是这个写法有时候会写出特别好、不像自己的字来,写完也特别舒服。因为不较劲,不在乎像不像,提顿之间是在体会身心和物质之间的连接。
B :商业利益对你会有影响吗?
H :当然会有,不清晰的状态下会发生混乱,因为这种力量非常大,稍不坚定就会被风浪卷走。我也并不是一直清晰,这是一个过程,光有认识也没有用,还需要经历去锤炼。就像之前谈到读书,现在的信息太多,浏览器叫浏览,它是漂浮的。媒体已经改变了,博客、微博再到微信。就像流行词汇,每年都有一大堆,去年的今年就不流行了。以前几十年才有几个新词,古代几百年不变。这种情况下对于任何事物你能专注多长时间?这些东西永远在变,它不能改变你生命的形态和质量,要去修炼一种专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