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肖鲁在清洗什么

　　当肖鲁使用京杭大运河的淤泥，作为行为艺术《清洗》的对象时，这个构思随之呈现三个指向：自我、现实、历史。中国历史的顶尖营造物是同历代独裁者联系在一起的，比如，万里长城同秦始皇，京杭大运河同隋炀帝。隋炀帝从洛阳乘船经黄河和运河南下扬州，那里有座行宫名叫迷楼，一群顶级美白女子等着同她们崇拜的独裁者玩耍。国人崇拜独裁者的永恒嗜好，理性地表白在新权威主义精英们的理论中，直观地展示在掺假的古今影视故事里。秦始皇在张艺谋的电影中变成了英雄，隋炀帝过不了多久也会变成豪杰。后者声称凭借自己的杰出才能，即便不是太子也能当皇帝，满朝大臣都没有说个不字。

　　肖鲁的《清洗》裸露了身体，但不涉及情欲，因为更年期的躯体不再光鲜亮丽，通常只会抑制情欲。这场清洗行为如果提前三十多年，作者还是花季少年时，观众很容易偏离她的本意，引起美感或者欲念。再说少年的身心又是干净的，也不需要洗涤。只有当人们变得老大，不断被外界的罪孽侵蚀或欺骗，身心积累了污垢，才需要洗涤。肖鲁的清洗是象征的，尽管她事先带了一桶京杭大运河的淤泥作为具体的清洗对象，但淤泥也不是淤泥本身，而是指代人间的罪孽。不甘沉沦，她要通过淤泥洗涤污秽的印记，无论是她个人的印记还是集体的印记。

　　中国传统涉及个人的清洗，侧重生理的或社会的层面，采用直接的或比拟的方式进行。洗尽铅华才能判断对象的本来面目，洗刷由谣言构陷的不白之冤才能发现事情的真相。中国人的集体清洗活动，含有原始宗教消灾祈福的内涵，三月初三的春禊和七月十四的秋禊，都有清洗的环节。端午节也需要清洗，这一天叫做五毒日，据称佞人当道，五毒并出，民众煮兰叶或艾叶清洗身上的污垢，表示远离佞臣和五毒。

　　肖鲁的《清洗》在威尼斯的海湾实施，中国传统的清洗观念淡出，当地的文化传统会自然地浮现。当众裸体的行为，在意大利同在中国一样，都被视为狂野的举动。威尼斯狂欢节尽管可以纵容肉身，但没有裸体行为。狂欢节是人们放弃身份而追求自由的短期活动，是对道德、法规、宗教精神的临时悬置。不过肖鲁的自我清洗同狂欢节无关，倒是同宗教洗礼相通。据说上帝的眼泪流到了威尼斯海域，海水于是注入了天主教的含意。归依天主的入教者接受洗礼，进入洗礼池，形同耶稣被埋葬；洗毕从水中出来，形同耶稣复活。奇怪的是威尼斯人不让肖鲁自我清洗，他们讨厌京杭大运河的淤泥？还是讨厌裸体及其身心上的污垢？或是污垢背后的文化传统？

　　中国当代艺术中的裸体行为，值得标榜的太少，要么思想浅陋，比如《让无名山峰增高一米》；要么反客为主，比如《艺术卖淫》；要么平庸，比如众多指向性解放的群体行为。肖鲁《清洗》的构思耐人寻味，可是仍然具有中国裸体行为艺术的通病，即实施过程的粗糙。从行为照片的画面，人们看到肖鲁在笑。这并非害羞的一笑，笑掉了历史的沉重、宗教的神圣或政治的严肃，从而转变为游戏。大运河的淤泥集天然垃圾、生物垃圾、生活垃圾、工业垃圾于一体，背负着古往今来的精神糟粕，包括社会意识的糟粕、政治传统的糟粕以及金钱世界隐藏更深的罪孽。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揭示了资本世界初级阶段的吸血鬼。支撑这类吸血鬼的人的原罪，在当今中国尤其具有破坏力。它葬送一批批冠冕堂皇的贪官的同时，使整个社会走向溃烂。这一切都需要清洗，只是贴切有效的清洗不必在威尼斯，正如接受洗礼不宜在麦加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