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觉得什么人是胖子,所有事物都是合适的。”
文/韩见
在今年的巴塞尔艺术展香港首展中,与费尔南多·博特罗有长期合作的瑞士画廊 Galerie Gmurzynska 呈现了他的首次香港个展,带来了许多从未公开的作品,博特罗也低调地出现在现场。他穿浅色西装、白衬衫,戴着斯文的圆框眼镜,坐在新作《派对》前面,与画里象腿巨乳、衣着艳丽的女人们形成了鲜明对比,让人联想到他的故乡哥伦比亚麦德林市的文化传统:那里的男人们必须穿着正统,礼服、领带与帽子都是日常装扮中不可缺少的元素。即便博特罗很小就离开了麦德林镇,而且曾经试图进入波哥大前卫派的圈子,在公众场合,他几乎没有过出位的装扮。
博特罗笔下的形象却不是那么“得体”。他以肥胖造型的绘画和雕塑著称,无论是人物、水果还是器具,都像充了气般膨胀,就连静物画里的桌布和斗牛士穿的披风,都像棉被一样鼓鼓囊囊。他还偏爱使用饱和度高的色彩,所以同样的画幅,他的作品总是显得比别人的更大。不过博特罗一再声明自己画的并不是胖子,而是“体积”。胖子在西方艺术中往往带有讽刺、戏谑的意味,博特罗塑造的胖子却不是什么反面人物,而是非常认真的存在。比如此次展出的铜雕塑《芭蕾舞女》(2011,版本2/2),矮胖的身体努力保持平衡的姿态非常可爱,展会第二天便以 50 万美元的价格被买走。
无论在艺术上还是商业上,博特罗都已获得了全球性的巨大成功,他的作品被世界各地的重要博物馆收藏,纪念雕塑遍布欧美各大城市,哥伦比亚老城中心还有以他命名的博物馆 Museo Botero,他的作品 2012 年的全球拍卖额在在世艺术家中排名第 17。此次香港个展,他亲自挑选了手头最近的佳作,题材包括裸体、斗牛、静物、玩桥牌的人等,“都是我毕生所思”。他说:“去年是我 80 岁的生日,不过,从我全情投入工作的角度来看,我觉得自己只有 30 岁而已。我希望能继续工作,死时手中紧握画笔!”
《玩桥牌的人》油画·布本2011。 《拉斐尔与太太》油画·布本2012。在斗牛学校学画
2000 年,博特罗慷慨捐赠了一大批作品给祖国。波哥大共和银行获赠逾百件油画、素描和雕塑作品,还有他个人的大部分现当代艺术收藏,包括毕沙罗、柯罗、莫奈、雷诺阿、毕加索、德加、马蒂斯、贝克曼、培根和达利的作品。家乡麦德林的安蒂奥基亚博物馆得到了博特罗的 140 件作品和 21 件当代艺术家的作品,博物馆外的广场也从此更名博特罗广场。他还捐赠了 23 件雕塑作为麦德林永久性的城市雕塑。不算在此前后规模较小的捐赠,这批艺术品对哥伦比亚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巨大财富。“今天,哥伦比亚人民不需再面对我从前的问题。我学画期间除了拉丁美洲的作品,从未有机会欣赏过一幅原作。”
博特罗的父亲是个旅行商人,在他 4 岁的时候离去,整个家庭失去了支柱,博特罗主要由母亲抚养长大。12 岁那年,他被伯父送到麦德林的一所斗牛学校学习,原本立志成为一名斗牛士。然而,当他第一次在斗牛场面对活生生的斗牛时,他忽然不再渴望驾驭它们,转而用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观察、再现斗牛的场景。
20 岁之前,博特罗没有受过任何艺术方面的正规训练,但他自学钻研的成果相当不错,16 岁时便获得了首个参加联展的机会,同时不仅为当地报纸《哥伦比亚》的副刊画插图以贴补高中学费,还撰写了好几篇非常大胆的艺术评论。1952 年,博特罗凭借油画《沿海》获得了第 9 届哥伦比亚艺术家沙龙年奖的二等奖,利用奖金,他去到了向往已久的欧洲,并入读马德里的皇家圣费尔南多美术学院。他在欧洲一直待到 1954 年,其间还获私人赞助拥有了个人工作室,终于可以环游欧洲,去欣赏从文艺复兴时期到当代的伟大艺术。与早先受到高更、毕加索等人的影响不同,在欧洲的那两年,戈雅、提香、委拉斯开兹和丁托列托成为他的灵感来源。
《阅读中的女人》油画·布本2012。 《夫妇》油画·布本2012。风格是一个艺术家的身份
生长在“艺术的第三世界国家”,博特罗认为如果没有看过大师的作品,一个艺术家就很难表现自己的艺术。所以在他的艺术生涯中,从未停止过钻研艺术史中各个时期的重要作品。但他不是临摹,而是热衷于重新诠释古典绘画,比如扬·凡艾克的《阿尔诺芬妮夫妇像》(1978)和委拉斯开兹的《宫娥》(1978),就都有“博特罗版”。
不过最有名的要属肥胖版的《蒙娜丽莎》(1978)了。整幅画一看就知道来源于达芬奇的名作,却全都被赋予了典型的博特罗风格:膨胀的头和身体撑满了画布,五官则缩挤到面部中央,作为背景的山脉也被卡通化了。其实早在 1959 年,博特罗就对《蒙娜丽莎》追本溯源,画过一幅《12 岁的蒙娜丽莎》(该画 1961 年被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收藏)。当时博特罗的个人风格还未完全成熟,笔触和眉眼的比例和现在有所区别,但是对“体积”的偏爱已经显而易见。
作为博特罗最重要标记的“体积”,最早是在 1955-1956 年为他所自觉的。当时他从欧洲回到了墨西哥,在画曼陀林的素描时,博特罗偶然缩小了音孔的大小,并突然意识到通过重新调整比例,可以更加强调乐器的体积。这种凸显体积的方式日后被运用得更为纯熟,仔细观看博特罗画的人物,不难发现他们的五官全都与脸和身体不成比例,而眉眼之间的比例却是大体固定的,这赋予了他的作品超现实感和很高的辨识度。多年来,博特罗从未试图在绘画风格方面做出戏剧性的改变,因为“风格是一个艺术家的身份”,他将自己的探索视为“一种微妙而持续的进化”,他认为艺术信念应该矢志不渝。
除了人物之外,静物也是博特罗喜爱的题材,这次他带了《橘子》(1999)和《瓶子、西瓜与静物》(2008)两幅静物到香港,被问及处理水果是否也和处理人物一样时,博特罗说:“每位艺术家都应该通过‘橘子测试’,来证明他的原创!”博特罗显然过关了,他的橘子和他笔下女人的身体具有相似的质感,和毕加索、乔托或任何其他人都不一样。
《橘子》油画·布本1999。 《淋浴中的女人》油画·布本 2005。认真作画的可能性
在博特罗的艺术生涯中,1970-1971 年非常关键,当时有德国 5 个博物馆邀请他展出共 80 幅油画。在此之前,他在纽约甚至找不到一间肯代理他作品的画廊。“作为一个具象艺术家,我不被接纳。”1962 年,博特罗在纽约的首次个展“博特罗”遭到严厉的批评,那时候,尤其在纽约,“如果你不是抽象艺术家,就什么也不是”。的确,博特罗的作品在题材上太过古典,形式上又趋于静止,具有装饰画的特征,难以被当时纽约的艺术先锋们认可。 然而他并没有因此动摇,他相信“绘画艺术”并没有死去,既然几千年来它一直存在,那么也会继续存在下去,只是很少有艺术家既天赋异秉,又有好运气。好在他的运气很快来了,德国的展览之后,局面发生了变化,世界上最好的经销商都纷纷向他抛出了橄榄枝。如今,博特罗几乎比任何在世艺术家拥有更多的个展,已经超过了 150 个。
《芭蕾舞女》 铜雕塑 2011。同样在上世纪 70 年代,博特罗开始了雕塑创作,并一直持续至今。他的雕塑题材和绘画类似,但在线条上去掉了绘画中更接近生物机理的褶皱。由于擅长把握体积和比例,他的作品即便体量不大,也显得很有力,既具有古典雕塑的庄严感,又有南美洲前哥伦布时代的自然生命力。正如拉丁美洲的文学流派“魔幻现实主义”始终自视为真正的“现实主义”,博特罗认为自己创造的那些男女也扎根于他的故乡。1983 年,他为哥伦比亚著名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绘制插图,并刊登在《名利场》的创刊号上,作为 60 年代起开始寻求去殖民化的拉美艺术家中的一分子,博特罗与马尔克斯的这一合作至少表明,他的艺术与整体上声誉更隆的拉美文学一样已拥有独立的面貌,不再被视为殖民文化的产物。
此后,博特罗的大型雕塑很快成为极受欢迎的城市雕塑,1992 年在巴黎香榭丽舍大道举行的户外展览引起了巨大轰动。1999 年,他成为第一个被邀请在佛罗伦萨领主广场放置雕塑的在世艺术家。可惜他捐赠给麦德林梅尔卡多广场的雕塑《鸟》在 1995 年被恐怖袭击炸毁,还造成了 23 人死亡,为了悼念死伤者,他另做了一座雕塑,名为《和平鸽》。
按博特罗自己所说,如果一定要为他的创作归纳一个主题,那么这个主题一直是“哥伦比亚的现实”,但主题首先要忠于绘画本身。他的大部分作品即便具有社会性或讽刺意味,也是隐晦的,但 2004 年开始创作的一系列关注伊拉克阿布格莱布监狱的酷刑和虐待的作品是一个例外。2003 年,当博特罗看到巴格达阿布格里镇的美军虐待俘虏的照片后,很快做出了回应。他不仅公开指责这一事件,而且用 48 幅素描和油画作品表达了他的不满。
博特罗坐在新作《派对》前接受采访。B=《外滩画报》F=费尔南多·博特罗(Fernando Botero)
B:你把香港作为第一次中国个展的地点,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F:主要是因为巴塞尔艺术展很有名气,我想会吸引很多人来香港。而中国会越来越成为艺术创造的中心,我也希望可以去中国的其他城市举办展览。
B:为什么你说自己“从不画胖子,画的是体积”?
F:我从不觉得什么人是胖子,所有事物都是合适的。那些体形丰腴的人物,有他们的体积、姿态,我只是真诚地画出他们的样子。我深信艺术家感知自然、与万物交流的能力,所有伟大艺术家的作品都是对现实的提升。
B:通常人们会认为雕塑比绘画更适合表现体积,但你对体积的钟爱从绘画就开始了。
F:我不这么认为,也许每个人想法不一样。在乔托之后,绘画能够表现三维了,以至于有人认为如果绘画能表现体积,那么它就变成了“画出来的雕塑”,对此我不能同意。对我来说,画画更加是我所爱,我一直热衷于探索绘画技巧,希望我的手可以画出我的心。
B:能谈谈你的绘画和雕塑之间的关系吗?
F:很明显,当你看到我的雕塑时,你能一下子知道这是博特罗做的,就像看到我的绘画一样。我的雕塑延续了我绘画的形式,虽然它们是不同的媒介,但同样体现个人风格,马蒂斯、毕加索他们都同时是画家和雕塑家。
费尔南多· 博特罗在工作室中。B:你真的完全没有助手吗?即便是做大型雕塑的时候?
F:我完全没有助手,只有创作为外交而做的雕塑时除外,那种工作我无法独自完成。我的所有作品都是原创的,我不相信助手可以做到我想要的。而且我也很享受自己动手,艺术应该是那样的,自己设计、制作和修饰作品,与仅仅指挥别人做是不一样的,这是艺术的乐趣所在。
B:伊拉克阿布格莱布监狱系列作品在题材上似乎和你以往的不大一样。
F:因为我反对战争,反对对人的折磨,尤其是对战俘,我觉得这是不能容忍的。因此这些画出自我心里真实的想法。
B:拉丁美洲的艺术对你的创作产生了影响吗?
F:我深信艺术必须扎根在故乡,它首先是狭隘的,但最终必须变成普遍的。我年轻时当然描绘过我的故乡,同时我也对前哥伦布艺术非常感兴趣,它尤其对我的雕塑作品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B:你多年前为马尔克斯的小说绘制插图,你们认识吗?
F:我以前和他有些来往,但不是很多,因为当时我住在巴黎,他住在巴塞罗那,我们偶尔会见上一面。近来我没能再见到他,他病得很重,失去了记忆。
(本文部分参考了 Galerie Gmurzynska 画廊为展览制作的画册《BOTE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