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玛:你认为自己是一个偏于理性的人吗?
黄一山:在我工作的时候理性会多一些。创作之外,总体来说也是偏于理性的吧。
罗玛:在你的创作以及自述文字里,我感觉你比较强调某种方法论的东西,比如说地砖和空间关系的编织,美术史里经典图式的借用,这种“方法”的出现是先于表达,还是有了表达的冲动之后才有“方法”?
黄一山:我觉得这个比较难回答。有的时候画一个很简单的主题,却是综合性的后果。手段和主题,在不同的情况下取得一种平衡的关系,有时会从概念性或结构性的考虑出发,有时可能是是因为某时的情绪,用理性的方法去把这种情绪转换出来。
罗玛:关于“大脑的区域性失灵”,你有过亲身的体验吗?
黄一山:会有这样的体验,是我各种创作思路中的一种,对我早期的创作还是挺重要的。这种体验经常会发生在你半睡不醒的时候,在这个时候,人的理性思维是很低的,在这样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下面,你去想一个事情跟你清醒时的差异性是很大的,给你很不一样的的冲击力。对我个人来讲,这种状态是没有办法被复制出来的。所以,我用一个理性的方法去寻找可替代的表达,比如说《比例失衡》这件作品是在极力描绘大脑失衡的状态下,冒出的一些形象,这些形象时大时小,很奇妙。但是当我醒来再去回忆的时候,却会感觉那些形象难以重现。“大脑的区域性失灵”就等于是我切换了一个生活背景去想一些事情,就比较荒诞,有种出世的感觉。
罗玛:这种“区域性失灵”,对你而言有一种维度——或者说时空的穿越感吗?
黄一山:这样说还不太恰当,应该说是一种心理状态的穿越,若用反向的思维去思考,就好像饭是应该吃的,我们生活中的很多遭遇或者灾难都是应该接受的,好像很多事情都应该是正常发生,都被规定好了,这种程序化的生活与习惯让人无法接受。
罗玛:也就是说这种“大脑区域性失灵”对应的还是现实,而不是一个超验的东西,对吗?
黄一山:对,这也不是什么特异功能,也不是很神奇的事情,应该是大脑的某些功能瞬间的失衡。反过来说,就好像只有这个功能得到平衡,才能进入所谓的真实状态。
罗玛:你早期的作品似乎有非常焦虑的情绪在里面,尤其是“解剖系列”,有很强的暴力感。能谈谈这种情绪来自何处吗?你对解剖学是否特别感兴趣?
黄一山:我觉得这里面最简单的两个出发点,第一个出发点就是,我们学艺术的总是要了解人体的解剖学。而且,我的初恋女友是学医的,所以也会去医学院看一些尸体,那是很早的经历了,但这种东西会埋在你心里面。第二个,就是被切开的形体让我觉得很过瘾,很刺激,它不会让一张画是不痛不痒的,它首先是否决了作品的唯美感,因为当时那种唯美的、很和谐的东西我们是不要的,要画一些反常规的东西,那这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到了后面,慢慢的这种切割的感觉对作品起到一个结构性的作用,因为创作本身很理性,然后在里面做一些很宽泛的,非理性的,跟日常相反的以求平衡——也可以理解成大脑失衡的构思方法。或许这里面还有一些表演和掩饰的成分,好像中国山水画,一些画家会把他各种愤恨不平用山水的形式表现出来,以此逃避政治性的问题。
罗玛:你早期的作品中有一幅《储物架》,被分解的肢体像物品一样的被放置在搁架上面,这件作品在你的创作之初,试图用它对应一个什么样的情绪呢?或者说,它是否隐喻了你对现实的观察与思考?
黄一山:这个储物系列,可能每一幅画对应的东西都会有一些不一样,比如说《储物架》《蜂》《消毒碗柜》隐射的东西都会有一些不同。像《消毒碗柜》最初画它的时候,只是想画一块玻璃一样的东西,动机其实很简单,并没有那么多的导引和想象,这种创作方法其实是比较形而下的,它最终可能是想表现某种伤痛感,以及生活中的食品威胁。而《储物架》的初衷只是想画几个架子。回到收藏和搁置的概念,我觉得什么样的人会收纳什么样的东西,每个人大脑里会收纳不同的各种情感、经历或者一些印记和信息。记忆、行为是有选择性的。画收纳这个题材,因为每一个人都会有癖好,当很多人都有同一种癖好的时候就变成正常行为,而不再是癖好。电影《天使艾米丽》中,有个老头的癖好就是不停地用剪口机在树叶上剪洞,这个情节对我有一些小影响,到我自己的画里面它其实是一种可以被搁置被整理的生活或者体验,它在搁架里面本身就有一种所谓的安全感。
罗玛:这个解释很有意思。这件作品给我的感觉是危险的,因为它悬置,而且血腥,有很强的暴力感,但你的出发点却是因为它们被归类,因而是安全感的。
黄一山:你不觉得我画的这些看起来很血腥的东西,其实还是蛮温馨的,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它们很安全也很安静的放在一个角落。
罗玛:也就是说,这种安全感是你在绘画的过程中会刻意加以考虑的?
黄一山:也没有刻意,但是这种画法本身就决定了这样一种框架。因为没有焦点透视,意味着对观众而言是没有视觉中心的,观众可以从任何一个角度去观看这件作品。这有点像中国画的散点透视,也有点像古代西方透视法产生之前的宗教绘画,包括工程图,是一种很客观的理性的方法,它是把观众具体的位置和信息去除。也就是说,我的画面可能很血腥,但观众也是一个旁观者,画中的人即便被切开,也不会切到观众身上。它有个距离感,也有安全感。
罗玛:这也是我接下来想问的一个问题,就是你的画面构图具有这样的一个特征:它的主体其实是小的,有些甚至是在角落里面的。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去安排它,那么你刚才的回答,其实已经部分的解释了这个问题:就是说,你刻意把观众与画面主体的距离拉开,以便让双方都具有安全感,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黄一山:可以。
罗玛:你为什么会选择瓷砖以及地砖的几何图形,来作为画面的背景或空间构成?
黄一山:开始是一个偶然的情况,最早是在2007年画了《木棉花开》,这张画当时是没有地板的,几个人悬浮在半空中,之后觉得需要一个东西去支撑,变成一个具有空间感的所在。当时学校厕所里面就有很多马赛克的图案,我就顺着这个联想去填充地面,但这个图案很不好画,所以就找了一块橡皮擦,刻了一个马赛克图案,这其实是一种很感性的、不用加以思索的行为。当你把图案印满地面,它就变成一个很理性的空间。这可能是我变成理性绘画的一个很偶然的转折点。
罗玛:你在画面材料的运用上有什么特别的考虑吗?或者说有什么特别的偏好吗?
黄一山:应该说这个问题对于我来说,这几年还是非常重要的。就是这种透视的方法,它是很客观的,它会产生一种结果,最远的那一块地板砖和最近处的地块砖等同的,没有大小变化。这是蛮中国化的观看方法,它很多是用概念的方法去画,而不是用眼睛。这样的很理性的方法,让我觉得在绘画的语言上跟材质上,应该也是极力的去追求很客观的,基本上用一些能够跟现实同化的东西去还原,比如说画了一个金属的笼子,就会用金属的材质来配,如果画的是一个木纹,我会尽量做这样一个制品,这样会有可触的视觉感。我觉得画一张画要跟做一个模型一样,不太像去画一张画,这样的画法很安全。
罗玛:强调它的客观性,强调它一种非真实的真实性。
黄一山:有人说绘画就像裸奔一样,能够通过绘画去看穿一个人,无论你掌握了什么样的技术,绘画是没有办法欺骗别人的。绘画跟装置、行为是不太一样的。你看一个装置很难了解这个人的性格,他给你的是一个概念,绘画是跟人性很有关系的,就像写诗歌一样,他是很赤裸裸的一个东西,很危险,很直白。我想在绘画里面找一种间接的方法,就是说你一笔下去它是没有情感的,没有所谓的笔触的,情感都是隐藏在绘画的后面,或者说你像一个程序员,你设计了这样一个场景,你表达的内容是隐藏的。比如说有人说我的画看起来很“堵”,这个说法本身可能是贬义的,但却很符合我的需要,这种感觉其实很过瘾,你要画“堵”也很不容易。如果说一个画家画一张画是要表达情感,对我来说画一张画是要用某种材质去堵住观众通向我心灵的窗口,让他们产生疑问:这个东西是真的吗?我为什么花这个精力去做这个工作?做一个柜子的工作量肯定要比画一个柜子的工作量多很多,但这种行为对我来说特别重要,所以在材料上会更加的放肆一些,更加的夸张一些,它可以收容我的情感。
罗玛:其实这和画面中的那种表演性是一致的。
黄一山:对,一致的,早期作品中较多的用血腥、暴力、解剖吸引别人,我现在更多的是用绘画的材料感,用它来替代自己的状态,用这种很“堵”的方式去替代。
罗玛:也就是说,你试图在表达和观看者之间设置一个障碍或者说程序,你不希望别人那么直接的接受你所要传达的信息,而且希望通过某种媒介得到一种转换?
黄一山:是的。
罗玛:“牛奶系列”之后,你作品中的暴力感和血腥感似乎变得不再那么直观了,为什么?
黄一山:“牛奶系列”可能是转变过程当中的一个划分,其实每一次的创作都在做一些转变,很难说哪次就是节点。至于“牛奶系列”,肯定是跟一些社会事件有关,很偶然的刺激我去画“牛奶系列”的切入口,却是在牛奶事件发生之前。当时一幅画叫《倒鲜血的男人》,我在的画里面把牛奶变成鲜血。回过头去看,才发现其实关于“牛奶”这个题材早就触及了。到了“牛奶系列”的时候,反过来把鲜血替换成牛奶。作品之间的线索其实是千丝万缕的。“牛奶系列”之后的有些作品可能视觉上没有那么血腥,但那种说不出的暴力感仍隐于其中。
罗玛:从早期比较显在、直观的表达,到现在这种比较隐性的潜在的表达,是什么促使你产生这样的一个转变呢?
黄一山:想把作品更加的简化。
罗玛:所谓的暴力往往和色情相伴随。在你对肢体以及人体脏器极其具体甚至是深入的描绘中,是否会带入一定的色情想象?
黄一山:这个真的没有考虑过。能不能把它理解为一种欲望呢?色情可能是欲望的一种,比如说画一个女人像,或者一个苹果,他画得太像了,他要解决把一个东西画逼真欲望。比如说婴儿是没有性欲的,但是从心理分析来说,他大便的时候就相当于成人的性行为,这其实是一种快感。我在画“解剖”的时候确实是有一种快感。我的作品中如果说和色情有关的,有一幅《勃起的肌肉人》,但那个跟《起鸡皮疙瘩的人》道理一样,是一种生理反应。
罗玛:我知道你六月份要在瞳空间举行个展,展览中的作品会出现什么新的变化吗?
黄一山:这次个展主要是2012-2013年的绘画,其它阶段的作品可能会根据展览的需要在其中做一些穿插。这些作品跟以往作品的区别,我觉得还是会更加的隐性,或者说画面的抽象性会更强,叙事的程度会减弱。展览的副标题叫“形而下的空间叙事”,这就意味着会把表达的欲望压到很低,就是要通过一种最形而下的方法达到形而上的诉求。画册也许会做成一本“施工图”的感觉,不太流露感情的一种方式。
罗玛:在你目前的创作中最感兴趣的是什么?
黄一山:最感兴趣的还是作品结构性和对日常生活的探究。我觉得任何一个阶段都不是用某种情绪支撑画面,而是作品的结构,情绪是结构中的一个部分。后面的作品更多的是把情绪往下压一个度,压一个层次。比如说个展上应该会出现一幅画叫《九鱼图》,就是一个作品里面画了九条鱼,这个图式取自于广东,或者说中国最常见的图式和传统习惯,所谓的“多鱼、有余”的意思。这是人们对日常生活的期待,而今已经转变成不加思索的室内装饰画。我把这种图式切换成作品里的构图方法,里面九条鱼在鱼缸中分布的位置跟一张国画一样,但是它们是“活”的,是三维的,一种调侃,一个程序上的编排。然后加带各种厚画法,用颜料和笔触来替代实物感,这是绘画语言的变化。观念怎么介入入到语言和结构中去,这是我最近比较在意的部分。
罗玛:假如可以自由选择的话,你更愿意呆在广州还是北京?
黄一山:我在北京并没有长时间的呆,也很难有客观的评价,个人的感觉,我可能会分阶段,呆在广东这边,可能会比较接地气吧,北京能够常去,也挺好的。
罗玛:能谈谈广州那边的艺术氛围吗?
黄一山:这里的艺术氛围比较朴实,挺好的。因为这边艺术圈本来就小,你会有一种亲切感,会觉得在这里做东西心里很踏实。北京那边我觉得容易浮躁,那边展览多,看得多,可能就懵了。广东这个地方比较有生活感,我的这种工作方法,目前放在这里比较适合。如果我去北京,画风可能会变化比较快,这种快和慢也难说好还是不好。绘画其实是一门很古老的艺术,艺术家个人的绘画发展也是很缓慢的,不能说三天两头的换一个风格,我喜欢这样缓慢的改革,很简单也很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