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博士论文评议

　　2013年6月 西安美术学院多功能厅 按发言和论文旁批整理

　　孙蛮《塞尚圣维克多山系列作品形式结构的生成》

　　艺术史关注转折时期的作品，塞尚的《圣维克多山》系列作品具有转折意义。孙蛮两度到圣维克多山考察，文章写了整整六年。作为画家，孙蛮擅长形而下的思考。为了追求论文的深度，谈到真实时她请出了海德格尔，谈到结构时请出了康德，谈到空间时请出了梅洛·庞蒂，谈到意境时请出了伽德默尔。生成、终结、解构、建构、敞开、遮蔽、解蔽这些词汇，都是现代哲学术语。为了挂靠中国传统，使用了一些中国文献，比较勉强。比如“随类赋彩”的类，很多人以为只是自然分类，讲的是物象的固有色，其实更重要的是文化分类，可以参看我的《中华五色》第二章“色类”。孙蛮画画，低产，每年只画几幅画。自从读博以来，六年来的作品越来越少。近十年来，中国女油画家在网上或纸质传媒的排名，孙蛮一开始是第九，后来是第三，最近一次是第一。我的问题是：很多画家口头上蔑视理论，尤其是女画家。你觉得理论研究对你的绘画创作有影响吗？正影响还是负影响？

　　孙蛮回答：正影响。以前画画，画坏了，不知道画坏的原因；写了这篇论文，明白了为什么会画坏。

　　周莹《论机械图像时代的绘画》

　　周莹是庞茂琨教授的研究生，郭北平教授的博士生，两位导师都是副院长。川美没有博士点，如果你在母校读博，论文可能是另外的议题，可能写得很当代。本文通过机械图像同手工图像各自特征和相互影响，指出机械图像的局限和手工图像不可取代的价值。你的论文观点明确，立论是为油画家打气，包括你的导师和你自己。我想站在机械图像的立场反驳：你说机械图像只有观念，没有手绘过程中的体验和快感。其实无论摄影、摄像还是电脑制图，都会用到手，手控机械也有技术含量，同手控画笔没有根本区别。很多人手控键盘鼠标制作图像，废寝忘食，就是有快感。油画无非是用一只手而已，未来的电脑却可以全身投入，身体的体验会更强烈。你说双方不可替代的特点是手工图像的偶然性、不确定性，可是人的脑容量并不大，这两点都可以通过编程，在电脑中形成更多的偶然性和不确定性。手工图像同机械图像不是对立的，两者的关系如同素描和油画的关系一样。电脑的历史相对画笔的历史还很短，过不了很长时间，你说的笔触流露出来的情感，完全可以在机械图像中呈现。

　　周靓《新中式建筑艺术形态研究》

　　本文兼具学术价值和实用价值。我特别欣赏你对现有的新中式建筑代表作的质疑。新中式建筑还处在草创阶段，谈不上完美。以往的博士论文对自己研究的对象，几乎都是一味地唱赞歌，是有问题的。绪言罗列的五个方法，其中前四个严格地讲只是研究的前期准备。需要强调的是建筑工程学、建筑形态学、景观建筑学、城市规划学和建筑风水学的方法。你在文章中都涉及了，应当抽出来加以强调。中国建筑文脉的灵魂是风水，它涉及中国的天象学、地理学和人文学科。风水学正在成为一门显学，连欧美一些市政建筑和商业大楼都开始请中国的建筑学家看风水。风指空气，水指水文，很实在。排除“五音姓利”以及飞星派的一些奇谈怪论，风水学其实具有普适价值。我的提问是：新中式建筑艺术形态的典型特征和要素是什么，一个还是几个？

　　白林坡《明逃禅遗民绘画与禅学建构之研究》

　　白林坡的硕士论文写的是王弘撰，同这个课题有关联。毕业后他考博准备了三年，他的这篇论文可以说累积了九年的功夫。这是一篇优秀论文，文笔好，娓娓道来，环环相扣。本文选题具有穿透力，广义的逃禅是永远不会消失的现象，因为知识分子的一项社会职责就是对现实不满。当不满情结无法消解时，就会逃避现实。比如左派异议领袖孔庆东最近在张家界出家了，右派异议领袖远志明等人，**之后远渡重洋，在美国接受洗礼，不问政治了。明代画家逃禅，不仅有在野的遗民，还有在朝的官员。后者是精神状态的逃禅。董其昌在官场的口碑不佳，民抄董宦的事件表明他是一个贪官。可是他也发牢骚，他的山水画，一派空寂，充满禅意，他的画论名叫《画禅室随笔》。精神状态的逃禅，可以在论文中专辟一节。

　　张乐《〈鸟毛立女屏风〉与中日美术的关联性研究》

　　本文有问题意识。文章通过日本珍藏的8世纪《鸟毛立女屏风》进行比较研究，指出作品底本出自唐朝的画工。文章能自圆其说，是一个打破日本学者定论的议题，不过如果想让日本学者心悦诚服，还需要更多的实物和文献进一步论证。用羽毛做衣服，不晚于战国。羽衣是仙人的衣裳，同道家神仙思想中的羽化升天有关。唐宋两朝的国教是道教，流行羽衣。安乐公主百鸟裙的色彩变幻如同虹霓，杨贵妃的霓裳羽衣见于诗歌和传说，都同神仙思想关联。不过日本崇尚鸟羽，还有别的理由。日本是太阳之国，古代三只脚的太阳鸟名叫金乌。古代东南沿海的岛国泛称鸟夷。鸟能飞越海洋，受到岛国的崇拜。标题中的“鸟毛立女”，鸟毛读音不雅，改为鸟羽美人要好一些。后三幅画，美女都坐着，不能统称立女。

　　王晓珍《河湟流域建筑彩画与藏汉交融》

　　论文提要指出采用了图像学的分析方法，我想问是帕罗夫斯基的图像学，还是贡布里希的图像学，或者是中国的图像学？(回答是帕氏图像学)帕罗夫斯基的图像学主要分为图像志和图像学。你的实地考察报告，属于图像志的功课，图像学的分析还需要展开。中国的图像学侧重文献考证，从朴学到乾嘉学派都是如此，比较典型的是北宋董逌的《广川画跋》。文献考证是中国古代图像学的强项，也是当代学者的弱项。比如你涉及的藻井，为什么早期多用青色、绿色和黑色？而你介绍的藻井底色为什么是赤色？这便是图像学的问题。藻井象征天，“天以一生水”，水色黑。藻指水草，属木，用青色或绿色绘制。青绿与黑色搭配，表示水生木。为什么明代藻井底色用赤色？因为明朝的天命同宋朝一样，五行属火，崇尚赤色，青绿与赤色搭配，表示木生火。这在古代是常识，宋朝李诫的《营造法式》都不加解释。

　　王金志《凹凸造型体系初探》

　　凹凸法是中国画技法史的副旋律，不过要建立体系，必须有图像和文献两方面的支持。你的论文侧重图像，缺乏文献依据，找不到系统的理论文本。唐代以前的文献，我通读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没有一篇文章系统论述过凹凸法，哪怕一二百字都没有。你用谢赫的六法和更早的形神论作为凹凸法的理论依据，太勉强。“骨法用笔”的骨法，同凹凸法没有因果关系，不能互证。古代涉及符号和图像的概念，象是一维，形是二维，体是三维。形是平面的，同凹凸法无关，用形神论作为凹凸法的理论依据显然不妥。论文中的这两节删去，标题中的体系一词也删去，文章反而有力度。

　　庄家会《再现还是表现？－西汉墓俑中的风格问题》

　　中国雕塑中的俑，同山水画、行书、园林艺术、玉器一样，是最值得关注的艺术样式，不过用再现和表现这两个西方美术概念界定汉俑，分析很难深入。你的参考资料罗列了巫鸿好几部著作，需要提醒的是，他的著作不一定都值得推崇。《中国早期艺术和建筑中的纪念性》一书就受到普林斯顿大学贝格利的尖锐批评。有些指责，诸如大话连篇、逻辑虚构、标榜铁板一块的中国文化、无视文化的多样性之类，用来抨击中国本土学者或者中国博士论文的通病，倒是十分贴切。中国博士生们特别喜欢依靠简陋的归纳法，使用跨时空的大词，统摄所有朝代所有地区的艺术现象。我在荆州地区博物馆地下室见过一些精彩的楚汉木雕，雕工简洁概括，有些甚至直接用扁平的木片制作。它们既不是再现，也不是表现，而是象征式的替代。南方的木俑用桐木制作，名叫同人、僮人。它们的用途是替代死者身边的活人。西汉二百年，文化范式不断在变更，国运或称火命，或称水命，或称土命，进而直接影响人造物的形态、色彩、数量与组合。我的问题是：对再现与表现的二元论，你在写作过程中有没有自我质疑的念头？为什么？

　　王建玉《多向化的美术批评(1978－1989年)》

　　王建玉读硕士时，我是他的导师。我反对他继续跟我读博，因为我的研究方法他都知道了。他依旧报考我，分数排名第一，我不能不收。这个选题是几位朋友怂恿他写的，我表示反对，因为我是这段时间中国美术批评的参与者。他写这段历史，无法绕开我，无论是正面评价、负面评价还是中性评价，都难免吹捧之嫌。后来他几经反复，找不到合适的研究对象，又回到这个课题。论文由他独立完成，他有这个能力。王建玉系统学习过西方哲学，参加过几届中国美术批评家年会，在网上发表过几十篇批评文章。文章经常被雅昌艺术网、艺术国际网、九九艺术网置顶，这在西安美院没有先例。他采用“互文性”展开自己的课题，写了15万字。我要求他删到8万字，因为我曾表示博士论文超过8万字我就不看。由于课题敏感，当事人都还活着，我对他说，邀请七位不刻意挑剔你的评委不难，但是博士论文有个盲评机制，你不知道外省市盲评者是谁。我提醒他采用春秋笔法，将自己的价值观隐含在选材、谋篇、编排上。王建玉如果是官二代或富二代，我会鼓励他无所顾忌地写，即便触犯了观点对立的评委，大不了毕不了业，有父母养着，可是他不是，必须按时毕业找工作。我对他说，评委要刻意否定你，太容易了。不要说你，即便把鲁迅、钱钟书的文章拿来，也可以逐章逐节全盘推倒。果不其然，有一位盲评者投了否定票，成为本院应届博士生论文唯一篇被投否定票的论文。

　　现行教学思路指引的中国博士论文，缺乏现实的关怀，缺乏思想的冒险，缺乏质疑和颠覆的勇气，为什么？因为高教部没有相应的奖惩机制。两者互为表里，使得文科研究死气沉沉。很多博士论文一旦交差便被束之高阁，变成废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