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吟方
朱家溍(1914—2003)先生去世后,我常常回想起和他过往的一些事,大多是琐碎的小事,比如为工作或私事向他求教,比如求字。这样平常的事值得写吗?一直很犹豫,最后还是决定写,因为朱先生学术上的成就,有他的文字著述在,大家都看得到,日常生活里的朱先生怎样?未必都有机会感受。
1992年我从中央美院书法专业毕业,分配到《文物》杂志,负责编辑中国古书画栏目。朱家溍先生是我们杂志往来比较多的老先生。他是清宫文物专家,凡清宫文物,如家具、漆器、竹木牙角器、书画、玺印等等,无不涉猎。我们接手的稿子中有些内容偏于冷门,只有朱先生能看;另一个原因,我们的编辑部在沙滩红楼,他在故宫,距离很近,我们遇到问题,拿着稿子随时可以骑车去故宫请教。朱先生从老编辑那儿听说杂志进了个小青年,是学书法的,觉得很新鲜,托老编辑带话,下次去故宫让我到他那里去。因了书法,我有机会接触到朱先生。
在没有接触朱先生之前,对朱先生先有了印象。记得刚进《文物》不久,有次去故宫,路过一个办公室,门玻璃上贴着一张放大的华君武漫画,题为“书圣病了”。漫画内容是书圣王羲之捂着眼睛,大呼受不了了,原因是看当代丑书劣字太多,眼睛看了受罪。漫画的针砭性很明白。我走过时觉得奇怪,这是谁的办公室?后来有人告诉我这就是朱家溍先生的办公室。朱先生的书法观也透过华君武的漫画表达出来。
我第一次见朱先生,很是拘束,骤然见到文博界的大名家,不知如何是好。恭恭敬敬递上名片,介绍自己是《文物》新来的小青年,学书法的,然后默不作声坐下来。朱先生问我是哪里人,我回说浙江海宁,他说他是萧山人。海宁和萧山在地理上只隔一条钱塘江,感情上的距离拉近了。话题后来转到他感兴趣的书法专业上。询问书法专业的课程和设置,一番对答,没有问出个所以然。古今学书法的,都要临帖,都要学书论,都要对文字学有了解。该学的东西似乎都没拉下,一时看不出苗头来,但笔底功夫一看便知,临走前朱先生关照下次来带张字来看看。再次去时,把作品呈上。朱先生展开看了一眼,说“写得可不好,乱世之相”。朱先生不知道,学书法专业的就写成这样。在这件事上,朱先生态度很简单:历史如此辉煌,佳作如林,创什么新,照着写就是了,所谓的成功就是接上历史。艺术家则把书法当成艺术,总有创建的企望,即使成功的希望渺茫,照样会努力,不图新何以存我。我和朱先生的分歧就在这里。
我与朱先生认识后,每次去故宫,总到他的办公室转转、坐坐,听他聊些往事。朱先生不像官宦家庭出身的子弟,有开通的一面,也会和我这样介于熟与不熟的年轻人开玩笑。比如偶尔讲几句海宁话,逗得我瞪大眼睛。
朱先生办公的地方在故宫西北角的研究室,故宫学术上的耆英如徐邦达、朱家溍、刘九庵都在这里,可以说是故宫的智库。徐邦达的办公室在院子的中央,占的空间最大,他的助手王连起、王伟同处一屋。朱先生和刘九庵先生、徐先生毗邻而居。后来故宫调整老先生们的办公条件,朱先生才从院子中央的屋子搬到院子北屋,也是很大的一间,里面的家具是朱先生捐给故宫的那些,紫檀柜子、椅子、案子摆放在靠南窗的地方,堂皇气派,室内光线略显幽暗,墙上挂着朱先生早年拍的老照片。一张是风景,另一张是人物。人物的主人公是位穿旗袍的优雅女士,据说就是朱先生的夫人。
朱先生写字画画都当行。他写字大抵不出颜柳,偶也旁逸隶书,一笔标准的汉隶,写得起轮起廓,四平八稳。都由临范而出,有源可溯,和他世家子弟的身分相符。常见的应酬字都写颜柳,自运的笔迹也以颜柳为底子。我接触到朱先生的时候,他已年近八十,有时写行书字形已经有点颠仆,但很奇怪一旦写正书,就规规矩矩,法度森严。我想这是长期临摹功夫的积累,不易退却。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看到过朱先生的一个手抄本,抄写的时间大概在1970年代中后期,字很小,抄在毛边纸上,基本是小楷的样子,是目前能见到的朱先生较早的毛笔字了。抄本的内容是他尊人朱翼厂先生题在碑拓上的文字,题名为《欧斋石墨题跋》。抄本由启功题签,后面还有启先生的一个短跋。那些小字不是一次性抄的,而是陆续完成,虽出自同一个人,但笔迹不一样,从字面上看得出变化。老先生们当时没什么事,年龄也不大,写字作文都很用心。我前面说过,朱先生的抄本,用自运的笔体,不精,但非常有情致。这个稿本朱先生托朋友拿到山东,原是想请齐鲁书社出版,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齐鲁没接受,稿本托一个朋友从济南带回北京,经我手交还给朱先生。交还之前我曾拿了朱先生的抄本先到赵志成兄那里,一起欣赏。赵兄是徐邦达器重的故宫年轻学者,鉴赏力极高,往往能发人所不能。赵兄拜观后,于朱先生书法情致给予高评,谓“不工然极有情致”。
1994年友人从南方给我带过来一个册页,我请认识的老先生和尚在中年的老师辈在那册页上留点墨迹。朱先生是我第一个去求的,送过去,说明来意,朱先生一口答应:好的好的,先把册页留在这里,写完后我会叫人通知你的。没过多久,朱先生就托人让我去取,写了一幅字,画了一幅画。取的时候,还指着画说,前几天画了两本册页,一本是你的;另一本是一位女士的,女士的那本原想好好画的,画着画着就经意了,画你的那本没怎么想画好,倒画得蛮好的。朱先生的话有两层意思:其一无意于佳而佳,艺术这种事基本功要扎实,还要有兴致;其二便是笔墨要讲缘分,他跟我有墨缘。书法则是临蔡襄的《自书题龙纪僧居室诗帖》,帖子原是他们家的旧藏。朱先生的画是松石岁寒之图,笔墨坚实又松灵,妙在实处,其胜在虚,综合观之则是虚实相生,内含变化。笔墨间透出一种张弛适度的冷峻,是典型的“岁寒”图像情境。朱先生自己也表示满意。就是这一次,朱先生心情特别好,指着册页说:册页还没题签,什么时候我给你题,名字都想好了,叫“水流云在集”。我因为急着请另一位老先生写字,等不及朱先生题写,当天就拿走了,册页的题签现在还空着,不知道有谁能胜任。
请朱先生写字这类事,在我当然不止一次,仗着年纪轻,敢开口。朱先生不嫌年轻人唐突,一再满足。有一回我拿了二十岁左右画的《双鱼图》请他题跋,他一看画上面已经有江蔚云先生的一段题跋,念了一遍,说题得不错,但不知作者底细。我告诉他江先生的情况,朱先生连声说江南有人呵。画收下了,过了半个月,等我再去,朱先生已经题好了:“横江跳波兮双鱼,立迎春雨兮二箨,若不我信,试竖展之。吟方属题。”许多人看了题跋,说朱先生原来这么有趣,把刀鱼和春雨下的新笋联想在一起,恍兮惚兮,有点意识流的感觉。刀鱼和春笋都是江南有名的时鲜,不知道朱先生执笔题画时是否动了“莼鲈之思”。不过我倒是从这段题跋领受到朱先生的率性风趣,甚至孩子气,完全和故宫、老先生、冷板凳学问、世家子弟等等无关,名士风度外,一个鲜活的生命跃然眼前。
朱先生的趣事自然不仅这一桩。我曾在一个拍卖会上看到过朱先生写的一开册页,是写给马士良的。马是晚清内务府大臣英绍之子,他喜欢交结,收藏既富又精,以文人翰墨的收藏极一时大观。按辈分算朱先生是马的晚辈,我手头藏有朱先生写给马士良的信,称马为“三叔”。马士良晚年和新派文人及旧式文人都有联系,京沪粤之地名流书翰收集齐全。朱先生一开录他在湖北干校时做的记事诗,本身没有什么新奇的,倒是这开册页上钤盖的一方闲章引起我的注意。这方闲章内容为“御赐事君尽敬”。朱家溍为晚清重臣之孙,1946年进故宫,从他父亲朱翼厂算起,已是资历颇深的二代故宫人了。建国后朱先生仍在故宫从事清宫文物研究,在新中国的语境下用这方印章,别有意趣,带着点调侃。虽然依旧在故宫行走,但“君”的主体已经改变,旧印新用,妙趣横生,最能看出朱先生的性情。美术史家薛永年告诉我,“文革”时批斗朱先生,说他是“封建余孽”。当年那些“造反派”只看到朱先生的表面,不及其余,每想到这一节,我都忍俊不禁。
朱先生的随和,我有亲身经历,我也领教过他的计较。我遇到过两件事。有人拿了一个山水册请朱先生鉴定,这是一个清人的仿品,朱先生看后直言不讳。持画人听后央求朱先生题字。朱先生说:这明明是个假东西,我不能题,题了怎么向后人交待?再说不题还算是个老东西,题了算什么。说完,不再理那人,独自到邻屋去了。再一次,故宫从翰海拍卖公司花巨资购买张先的《十咏图》,这在文博界轰动一时。后来浙江的一个年轻学者对《十咏图》上的诗文、绘画作了全面考察,认为故宫新入藏的《十咏图》其实是一个金代的拷贝本。此论一出,引起社会上的轩然大波。作为故宫的资深研究员,朱家溍的反应首先是要维护故宫的利益,专款买东西谈何容易,他不希望由于媒体的渲染,对故宫请款造成影响。有人采访他,回答干脆利落:《十咏图》在学术上的争议可以搁置不论,就《十咏图》而言它是原清宫的旧藏,现在由故宫来收藏,应该是合适的。朱先生的发言避开了真伪之争,对外界关心的问题作了回应,平息了各方对故宫购藏《十咏图》的指责。
有时朱先生的不计较更令人动容。朱家溍在故宫工作长达六十多年,恪守一个文博工作人员的职责。他们家家藏的大宗文物,如碑帖、家具、善本都捐给了国家,分藏在北京故宫和浙江省博物馆、承德避暑山庄。家里最后没剩下多少东西。熟悉他的人背地里翘起大拇指,说朱先生到底是世家子弟,有那种范!要知道不是所有世家子弟都那样。我曾听说过某世家子弟向故宫要房子,故宫说已经给过了,给不了了,那位先生跑到文物局,说当时我爸捐的东西,价值何止几个房子。相比之下,朱先生有老一辈风范。文物市场兴起,朱先生没有买卖交易。唯一的一次,晚年朱先生的夫人生病住院,夫人没有工作,家里拿不出钱。不得已,朱先生翻腾了半天,找出几册古书,打算送到拍卖行,用卖古籍的钱替太太付医药费。这事还没成,不知怎么给故宫领导知道了,觉得这样太不妥,老先生给国家贡献那么大,最终还要让他卖书给夫人看病,怎么可以。马上开了支票送到医院,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听过这事,心不能平静,还有些不解,但更多的是肃然起敬。
朱家溍先生一生扑在冷名头学问里,重然诺,喜欢京剧,是这一行里的名票,一生经历过太多的风风雨雨,到头来痴心不改,名士派头依旧。许多让人懂或捉摸不透的事聚合在他身上,这就是真实的朱家溍先生,脱俗、潇洒也通达率真。
2013年6月4日于北京蓝旗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