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晓飞
原标题:冀宝斋创始人,打着白条买“文物”
7月16日,持续多日的阴雨已完全不见,阳光从一早便呈现出久未露面的耀眼姿态。环球人物杂志特约记者乘车前往河北省冀州市,眼前的衡水湖平静如常,小贩也是波澜不惊地守着摊位前的招牌——大鱼、烤蛋。湖的南畔,便是冀宝斋所在之处。
快进入冀州市区时,路边悬着的一块蓝底白字的标牌异常显眼,上面写着:“冀州市重点文化遗产景观——冀州冀宝斋博物馆,前方右转2公里”。一支骑行队伍正好打此经过,有人停下车,掏出手机拍照。
从冀州汽车站出来,记者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到二铺村。“你是记者吧?”他边打量着边问,“最近一段时间,每天都会来五六拨。你也是为冀宝斋的事?”
7月7日,作家马伯庸[微博]发表博文《少年Ma的奇幻历史漂流之旅》,暗指冀宝斋博物馆藏品虚假拙劣,穿越年代、造型奇异:尧舜时期的彩瓷、商代的青花、直径1.7米的釉里红元代大盘、陶瓷制造的穿中山装的“元代十二生肖”,甚至“三英战吕布”也变成“三英战赵云”等。伴随着众人大呼“颠覆了常识和三观”,这个位于河北冀州二铺村的冀宝斋博物馆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7天后,冀宝斋闭馆整顿。
但冀宝斋并未因关门而失去热度,围绕它展开并延伸的话题,在持续发酵中,更多的内情被逐渐公之于众。
“展什么、摆什么,我们自己说了算”
从冀州市区前往二铺村会经过冀宝斋门前,出租车司机刻意减缓车速,问记者:“要不要下车拍照片?”
的确,冀宝斋无论怎么看,都是大手笔:占地4万平方米,建筑面积1.4万平方米,主馆有4层,地上3层,地下1层,有12个展厅。2010年7月21日正式对外开放,预算总投资5060万元。在博物馆介绍上这样写道:“展品以历代瓷器为主,除宋、元、明、清各朝的典型器和官窑器外,有多件为举世罕见的巨型瓷器。如高3米的汉代五彩大瓶、直径1.78米的明代青花大瓷盘、直径1.4米的唐代大碗等,及一些鲜为人知或不为人知的瓷中珍品。”第九展厅是主题为“纪念澳门回归”的书画展,多为当代书画家的作品。而在第十展厅,你会看到标注为吴道子、米芾等人的作品。
7月9日,记者曾到冀宝斋采访。副馆长邵宝明带记者参观展厅时,对马伯庸博文中所提到的展品做了重点讲解,并激动地辩解:“我们做博物馆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黄帝、炎帝、大禹?怎么会不知道那时还没瓷器呢?炎帝能造出这东西,说实话我们也不信。”很快,他就恢复平静,“还有专家说,明洪武没带款的瓷器,可这就是有一个带款的——你别管它真假,这东西又不是我烧的。但我们找到了,就收来摆在博物馆。”
“有争议很正常,没争议才不正常。”在办公室时,邵宝明这样告诉记者。
“文物部门有没有对你们的藏品进行过鉴定?”记者问道。“我们是一个纯粹的民间馆,不是官方性质的博物馆,展什么、摆什么,我们自己说了算——这个瓷器上写着乾隆、那个瓷器上写着炎帝,它就是那么写的。”同时,他承认冀宝斋确实没有在民政部门注册,但“全国有几千家民间博物馆,注册的只有很少一部分”。
记者又问:“购买这些藏品花了多少钱?”他的回答同样模糊,“说实话,我们这些藏品没花多少钱,有的甚至比新的还便宜。”
“冀宝斋在历时30年的收藏过程中,发现并收藏了一些唐代乃至远古的瓷器,对这些颇有争议的瓷器,也特陈于展柜,目的是给研究中国瓷器史的专家、学者提供一个实物平台,以便于大家共同研讨,破解历史,还原真相。”在整个采访过程中,邵宝明始终保持着泰然自若的态度,同时质疑马伯庸是借此进行自我炒作。
然而7月16日,当记者再次拨打邵宝明电话时,却一直处于无法接通的状态。知情者告诉记者,由于之前接受采访时邵宝明言辞不当,导致冀宝斋陷入舆论困境,惹得馆长王宗泉不高兴了,为避免再惹麻烦,所以邵藏起来了。同时,村民告诉记者,7月15日已经有纪检组进驻到村里,但纪检组以“保密纪律”为由拒绝向记者透露具体情况。
古董贩子跟赶集似的
提到冀宝斋,就不得不提其创始人,68岁的馆长王宗泉。王宗泉是冀州市二铺村人,1970年至今一直担任村里的党支部书记。
二铺村有470户、1540人,实行村集体财产所有制。从外表来看,它和大多数村子没什么区别——做过规划但难称齐整,污水散发出臭味,几条狗随心所欲地趴在街上酣睡。
在二铺村村委会偌大的院子里,不见一人。一座3层楼的入门处挂着一块牌匾,黑漆已脱落,三个金色大字有些模糊,仔细辨认可知是“小康村”。门上挂着锁,布满尘土。大楼外墙上的村务公开栏里,凌乱地贴着一些“公示”,其中“村‘两委’成员分工及报酬”写着:王宗泉,职务支书,分工为村全面工作,工资标准为450元。
随后,记者前往村支书王宗泉家,他的家人告诉记者:“他不在家,生病了,到外地看病去了。”
当记者试图向村民打听冀宝斋以及王宗泉的情况时,这个看似平静如水的村子,立刻变得紧张起来。有村民小心翼翼地提醒记者“小心点”,并指了指电线杆上的摄像头;还有人和记者聊了几句后突然起身离开;一个村民指着一辆由远及近的白色面包车说:“那是专门盯着像你这样来采访的人的。”
一番周折后,终于有个村民愿意带记者去老会计杨宝谦家。杨宝谦年近八旬,1986年至2005年担任村会计整整20年,王宗泉收藏瓷器以及筹建灵秀山庄、冀宝斋,他都是亲历者。
刚到杨家所在的胡同口,带路的村民一阵风似的转身离开了。
根据冀宝斋内部资料,建立冀宝斋的缘起,是上世纪80年代兴建灵秀山庄时,无意间挖出许多陶瓷残片,这些残片吸引了很多古董贩子前来。杨宝谦向记者证实:“当时确实挖出了很多瓷片,完整的只有一个小碗,青色的。王宗泉说是拿去做鉴定了,专家说是文物。”
自从和这些古董贩子打过交道后,这位“自幼酷爱读书、熟知史志的村官”发现,收藏大有可为。然后,王宗泉在有关部门办理了收购古董的相关手续和证件,请了位师傅给掌眼(古董鉴定的专业术语),从此开始了收藏历程。
随后,各地的古董贩子蜂拥而至,等验收的队伍有时能排一公里,跟赶集似的。杨宝谦说,他记得当时来的都是外地人,整车拉的都是瓷器。“有湖南的、有河南的。王宗泉并不全收,而是挑挑拣拣,还给我们讲:这是什么年代的、那是什么窑出的。”
对于王宗泉最终收上来的那些所谓“文物”,杨宝谦说“一看就很新”,但他自知人微言轻,“王宗泉看过(收藏类)书,村里就他懂。”
“整车送文物”的场景几乎是所有村民的记忆,现在大家更乐于将此当个笑话来讲:“我们没什么文化,但也知道文物是宝贝。哪有宝贝整车拉来的?”一段时间内,“收假货的老王”,成为村民王宗泉对的调侃。
冀宝斋刚被曝光赝品充斥时,王宗泉愤愤不平:“你说是假的,你拿出证据来!我这些东西,都是真的!你觉得是假的,你拿一个来,我买你的。我给你一个亿你也仿不出来!这画工和原料,现在的水平远远达不到。”
十几个厂子却逐渐倒闭了
杨宝谦评价王宗泉收古董的行为是“越陷越深”。王宗泉收了“文物”后,会以村委会的名义打白条,上面写有“文物”名称、件数、总价,去村财务报账,然后把钱给古董贩子。“他收的瓷器,便宜的一二百元,贵的一两千元。” 杨宝谦说,“我知道的,(购买瓷器)一共花了两三千万吧。”
收来的“文物”越来越多,先是摆放在村委会的几间办公室。后来办公室摆满了,连村里澡堂都用上了。再后来,索性就搬到院子里放着。王宗泉就琢磨着建个馆。
与王宗泉狂收“文物”相反的是,村子原本经营得还不错的那十几个厂子,却逐渐倒闭了。“财路断了,再买瓷器,就只能卖地了。”杨宝谦说。
据原村委会主任黄建文说,王宗泉先后卖过吉美购物广场、熙湖茗苑等地块。吉美购物广场地块于2008年前后被卖,17亩,总价1700万元。熙湖茗苑法人代表张民路透露,王宗泉把博物馆斜对面的土地卖了60多亩,总价3000万元。他直言:“建博物馆的钱,就是卖地的钱。”
之前接受某媒体采访时,王宗泉否认了“卖地建馆”的说法。他说,二铺村年产值2亿元,建博物馆的钱是历年积累下来的,基本上是从村里企业拿的。
至于冀宝斋的日常支出,王宗泉在接受采访时曾表示,每年耗费只有七八万元,属于亏本经营,至今还欠了几十万元工程款。但在邵宝明那里,却有截然不同的说法。在之前采访时,他告诉记者,冀宝斋每年支出大概300万,来自于30元/人的门票。“自开馆以来,至今已有40万人参观”。但多位村民告诉记者,村民们只在开馆那天去过一次,平日几乎没什么人参观。
其实早在建馆之初,就有很多村民明确反对:建博物馆不挣钱,纯粹是为了满足王宗泉个人爱好。“在村子里,他一个人说了算,别人提反对意见也没用。”杨宝谦说。
记者了解到,私下里,村民们称担任43年村支书的王宗泉为“司令”。“二铺司令”可谓是远近皆知,平日里村民很少和他来往。“谁也不敢惹他,大人孩子都怕他。”一个村民说。
正在二铺村开展工作的纪检组告诉村民,他们会24小时接待来访村民,但依旧无法获得村民的信任。2009年,纪检部门也曾调查过王宗泉,结果是以投资失误赔了近千万元为由,对他给予党内警告处分。这次,拿着一沓举报材料的村民石磊(化名)选择了静观其变,“谁知道会不会又是做做样子呢。”
大多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冀宝斋建设之初,当地就将它纳入“十馆、一中心、一剧院”的文化名片规划中。也正因为和文化挂了钩,冀宝斋还挂上了国家3A级旅游区以及教育基地的牌子。7月12日,河北省旅游局相关负责人对媒体承认:“过去验收看了看,冀宝斋博物馆有体量、有规模,硬件设施、软件服务、交通、游客接待能力等达到标准了,我们就给挂上了牌子。”
至于冀宝斋如何成为共青团河北省委、衡水市政府、河北省科技厅分别授牌的河北省少先队实践教育基地、衡水市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河北省“省级科普基地”,共青团河北省委相关负责人称,颁发牌子时,是地方推荐的,并没有实地去过。河北省科技厅相关负责人则表示,审批程序首先是当地科技局推荐,然后组织专家评审、考察,然而评委中就没有搞文物的,专家去了就是听介绍,对展品的真假没有鉴别能力。
“现在社会对文化越来越重视,博物馆就成了香饽饽,很多人开始积极地向上靠,认为做博物馆是为地方政府贴金,或是为企业贴金。各地政府纷纷打出文化牌。在这种情况下,一大堆虚假的博物馆就像雨后春笋般出现了。”马未都[微博]说,全国有很多类似的博物馆,冀宝斋也就算中等规模,但它假得太离谱了。
自1996年批准私人建博物馆到2011年底,全国登记注册的民办博物馆有535家。然而,有数据显示,在民政部门注册的民营博物馆只占总数的10%左右,其他的基本处于无人监管状态。
在马未都看来,这些处于灰色地带的民营博物馆,大多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很多博物馆跟政府换资源,盖一个假博物馆,然后跟政府换土地资源。而且越是假的博物馆,规模还越大。”
7月9日,国家文物局印发了《关于请支持开展民办博物馆规范化建设评估工作的通知》,决定于今年7月至8月委托中国博物馆协会和中国文物报社开展民办博物馆规范化建设评估工作,其中包括藏品真实可靠、有鉴定证明、来源合法等藏品管理指标。对此,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宋向光表示:“我们以前很多民办博物馆馆长都是凭着一时热情办馆,对博物馆的性质、作用、价值、整个业务链条、业务标准不是很了解。这次评估对民办博物馆是一次补课。”
一次补课,固然能往回拉一拉越走越偏的民间博物馆。但是,如果不改变土壤,只修剪些枝节,一定是无法让它走上正轨的。